
文/王栩
(作品:《天命》,[美]理查德·耶茨著,齐彦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8月)
“还记得那条生硝路吗?”作为一句激励,每当想起它,爱丽丝便宽慰自己,生活不会更糟。皆因一切糟糕的经历,她和儿子普伦蒂斯共同面对时,从未退缩,从未忍让,也从未缴械,而让自己变得束手无策。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条生硝路,代表了世间一切不可忍受之事。爱丽丝裹足不前,难以前行之际,是普伦蒂斯的提议,“咱们来假装这一切不是真的吧”,帮助他们重获内心的平静并滋生出英勇的气概。
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信心来自这对母子勇气上的互相帮衬。爱丽丝一生失败,在她热爱并全身心投入其中的雕塑事业上毫无建树,但她给普伦蒂斯作出了一番表率。无畏地前行。即使在困厄的生活中,前行的路上有着太多挣扎与无奈,绝望也未曾吞噬母亲渴求认同的身影。那个身影孱弱,在爱丽丝五十三岁时,还会用力抓着普伦蒂斯的胳膊紧张地过马路。这个孱弱的身影,其骨子里的倔强却在引领普伦蒂斯,生活不是后退,是在获得他人认同的幻想里勇敢地向前。
幻想成功。幻想成为人人皆知的雕塑家。爱丽丝不靠谱的幻想让普伦蒂斯感受到母亲对信念的执着。正是信念,支撑爱丽丝在漂泊不定、寄人篱下的生活里固守着一份骄傲的力量。这份力量的累积并不完全出自偶然。这个印第安纳州的干货商最小的女儿,同她六个资质平平的姐姐们相比,的确出众,有着卓然的艺术才华。她上过艺术学院,做过时尚插画师,在纽约这座她梦想中的城市里见过世面。她值得骄傲,并由此产生了追逐一生的信念。
带着信念,离婚后的爱丽丝除了引领普伦蒂斯对追求的重视,尽管那显得天真,她额外也无法给儿子带去任何有所助益的生活内容。他们的日子过得困苦,时常在房东的催逼下受辱蒙羞,可普伦蒂斯依然爱着自己的母亲。这份对母亲的爱是男孩成长的标记,在困境中给爱丽丝带去一个男人特有的温暖。家一般的温暖是宣示,宣告出普伦蒂斯肩上坚实的责任。当他在耳濡目染的助力下,从母亲身上吸收到后者的乐观与自信,那种关乎引领者与跟从者身份的转换势所必然会出现在生活的关键节点上。
爱丽丝每一次的迁居都是在乐观心理的主导下,对新生活“铤而走险”的向往。直到为了摆脱房东的纠缠,她带着普伦蒂斯躲到姐姐伊娃家里,寄人篱下的感受给这对母子的漂泊岁月添上了灾难性的一笔。爱丽丝忍无可忍地作出了重新上路的决定,在和伊娃大吵之后,义无反顾地和儿子走在阳光烤炙的路上。爱丽丝坚定地在儿子面前展现出一种气概——决绝而不顾一切。它让普伦蒂斯欢欣,跟着母亲走下去,走向希望的实现。
飘扬生硝粉尘的施工路段让爱丽丝畏缩,她想停下来休息。普伦蒂斯将自己手里提的小包同母亲提的大包互换,让母亲感到安慰与呵护的同时,那份成长起来的独立性和自主意识在这一刻喷薄而出。这一刻,十三岁的普伦蒂斯开始引领母亲,用可以让母亲依靠的姿态带着她走出窘境。这段路,粉尘铺天盖地,仿若硝烟滚滚的战场。母亲的畏缩让骄傲的力量转化到普伦蒂斯身上,在这一刻,当他对母亲说出“咱们来假装这一切不是真的吧”,他成了掌控局面的人。
这样的人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他不会立刻便掌控局面,而是会依照原本的心性退缩到跟从者的位置。命运的轨迹下,十八岁的普伦蒂斯在军队里会再一次面临成长的困境和自主意识的乍然迸现。
普伦蒂斯所在的连队士气跌到谷底,他却产生了“反常的欢欣”。这样的欢欣总是指向执着而乐观的追求,同母亲想成为雕塑家的信念相似,想成为英雄的信念支撑着普伦蒂斯在军队里与众不同的认真。这股认真劲并不能相助普伦蒂斯顺利完成军队里的训练科目,他“瘦高而不协调的身体”应付不了灵活性和耐力的考验,反倒让他成了一个身处连队边缘,不成器的士兵。在命运轨迹的映照下,普伦蒂斯在军队里自我追求同实际位置的强烈反差与母亲互成镜像。
连普伦蒂斯都能看出,母亲的画僵硬、造作,毫无任何市场吸引力。母亲仍在幻想,寻求在雕塑上获得成功的可能。这样的可能放在普伦蒂斯身上,是他尽管在训练中洋相百出,却依然在朝着成为英雄的方向努力。可他的主动性差强人意,无法让自己成为别人眼里备受关注的目标。他想得到战友间的友谊,却没人愿意同这个“排里的小丑”过从甚密。他在毒气测试里比战友们抢先戴上面具也无法改变这一点。那些在突如其来的“毒气”中惊慌失措、中毒而死的战友们只看见普伦蒂斯摔了个狗啃泥,在这样的乐子面前,他们才不在乎只有普伦蒂斯存活下来了,是否会让他们脸上无光。
在连队里没有任何地位的普伦蒂斯,想要同博学多才的奎因特交上朋友。之所以说奎因特“博学多才”,全然为了呼应普伦蒂斯自身内在的智识。普伦蒂斯难以准确地认识自己,他和高中时的室友休·柏林盖姆的通信里,那些充满智性的文字将普伦蒂斯的学识与才气印证的显要而充分。明显的缺点在于,同口才了得的奎因特相比,笨嘴拙舌的普伦蒂斯不知如何利用对声音的记忆强于文字的原理,来扭转自己不被别人认同的颓势。
奎因特和普伦蒂斯成为朋友,看似开启了引领者和跟从者的连接关系,可在奎因特看来,他们的关系好似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依附。奎因特的认识包含了相当程度的蔑视成分,它不同于普伦蒂斯从爱丽丝身上感受到的自信,奎因特的蔑视更多地表现为对傻里傻气之人的厌恶。
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厌恶在军队里盛行无忌。它可以让一个士兵受尽欺辱还保持一脸的痴笑。普伦蒂斯看见了这样的例子,虽然他未曾联想到自己,但他却从人性的深度出发,指出了一个普遍的事实,“人即使在战斗中幸存,也依然可能遭到蔑视”。
当战场的硝烟遮蔽了普伦蒂斯的身影,炮火中冲来冲去的关键节点,乍然迸现的自主意识让普伦蒂斯卓立于奎因特的眼前,也把临阵怯战的沃尔克甩在了勇气的背面。想用得了肺炎为借口,拉拢普伦蒂斯一齐申请回到后方医院休养治疗的奎因特,受到普伦蒂斯坚定的拒绝后,并没表露出无地自容般的羞愧。倒是普伦蒂斯在奎因特阵亡之后的深深自责,让他的形象巍然屹立在已成为英雄的奎因特之上。他失去了军队里唯一的朋友,并不知道奎因特背地里对他并不认同。这就是普伦蒂斯,出于本性的沉默,在幻想中同他人缔结友谊,当唯一的友情毁于炮火,用辜负了朋友的自责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懊恼与忏悔。如此正面的肯定无人知晓,因为硝烟的遮蔽,无人在意普伦蒂斯这个不成器的士兵具体的存在。
不同于基于友谊而作为引领者的奎因特,沃尔克的引领显得无足轻重。在战场上冲锋,普伦蒂斯需要对他人的观察,用以弥补自身协调性上的不足。观察他人,是普伦蒂斯的参照,也是他亦步亦趋的跟随。“只要我盯着沃尔克,沃尔克盯着芬恩,芬恩盯着卢米斯……”普伦蒂斯强迫自己反复念叨,高度紧绷的神经映衬出内心的紧张和战争的残酷。
炮弹爆炸的巨大声响发出了冲锋的信号。普伦蒂斯这才发现,沃尔克在战斗打响后表现出的惊吓和恐慌使得他根本配不上引领者的身份,这就给自主意识在普伦蒂斯身上的乍然迸现创造了千载难逢的良机。那样的自主意识化身为“一种野兽般欢快的活力”,延续到战斗结束后,在普伦蒂斯对这场战斗的回忆里仍然翻腾出英雄般的气概。他在炮火中穿过田野,把很多战友甩在了后面,并且看见了沃尔克胆小鬼的真面目。如果战争继续,自主意识会一直推动普伦蒂斯的前行,对他而言,那必定会是不跟从任何人的前行。战争的结束让一切戛然而止,在战场上未曾收获任何证明的普伦蒂斯,带着壮志未酬的失落重新走进“人生如此”的生活。
那是普伦蒂斯和母亲爱丽丝的“人生如此”。活在幻想中,爱丽丝对成为雕塑家的追求热情不减,其带来的副作用便是她硬生生的把生活过成了难以想象的困境。十七岁的普伦蒂斯找了一份工作,从他打第一份工开始,他的目标便是冲着供养母亲而去。他想象这是自己的励志经历,有朝一日可以自豪地向人述说。他知道母亲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雕塑家,但母亲的乐观、勇敢、对信念的坚定同他跟随过,却半途而废的引领者们相比,有着极为典型的特异性。普伦蒂斯的自主意识乍然迸现的时候,同母亲相类的特异性让母子二人共同的命运轨迹为之彰显,受天命眷佑的引领和跟从成了永恒。
永恒的“人生如此”中,十九岁的普伦蒂斯退伍后,仍然将供养母亲作为命运轨迹上不可绕开的责任。它只是人生众多责任中的一个,却象征性的成为天命的一种指向,指向普伦蒂斯和爱丽丝在挣扎中互相扶持、无畏向前让无助而困顿的处境遍布好运来临的幻想。
2025.12.20
——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