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周口的风格外硬,裹挟着黄淮平原的干冷,刮在脸上生疼。教室窗户关不严实,总漏风,坐在里面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也不知道是哪年装的老旧暖气系统,唯独教学楼主楼西侧、靠近体育场那个常年湿漉漉、墙皮剥落的厕所,那里的两组暖气片烧得最烫手,嘶嘶地往外冒着实实在在的热气。
于是,这个本该被嫌弃的地方,反倒成了课间最热闹的所在。一下课,学生们揣着手、缩着脖子,从冰冷的教室里鱼贯而出,不约而同地涌向这里。男厕这边更是人满为患,靠墙挤着一溜躲寒气的,空气里混杂着烟草味、汗味、消毒水味,还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氨水气息。
我受不了门口的拥挤和喧哗,总是溜到最里面那个隔间旁边的角落。那里背靠着一截灼热的暖气管道,墙壁因为长期烘烤,摸上去甚至有点烫手。我把冻得发僵的手贴在墙壁上,然后掏出那本边角都卷了的英语单词书,把头埋进去,在“abandon”和“abortion”之间,为自己圈出一小块暂时的清静。外面是同学们用周口方言插科打诨的嘈杂,我只当是背景噪音。
直到那天,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一个更高大的身影。他穿着印有“周口一中男篮”的旧款红色羽绒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深蓝色的球衣,脖子上挂着个哨子。是史小军,校篮球队的队长,体育生里的头儿。他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显得眉眼格外硬朗。他视线懒洋洋地扫了一圈,掠过几个冲他打招呼的男生,最后落在我身上,眉头习惯性地一挑,带着点球场上学来的、漫不经心的桀骜。
“哟,又是你?”他声音有点哑,带着刚剧烈运动后的喘息,“搁这儿装啥好学生哩?”
他一口地道的周口腔。我没吭声,只是把单词书又举高了一点,几乎挡住整张脸。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他是史小军,球场上是绝对的核心,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兄弟围着;我是林薇,光荣榜上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老师眼中的标杆。我们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各自活在学校的两个极端圈子里,毫无交集。
可偏偏,在这个充斥着复杂气味、人来人往的地方,我们几乎天天相遇。
他总是带着一身室外奔跑后的寒气进来,有时额发还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靠在对面那堵因为潮湿而颜色深暗的墙上,闭目养神,或者低头用力摁着手机屏幕,眉头锁着,像是有化不开的烦闷。而我,永远是那个姿势,缩在我的角落里,与我的单词书和“五三”试卷为伴,假装看不见他,也假装看不见周围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或好奇的目光。
日子一天天在单词的缝隙和暖气片的嗡鸣中溜走。周口的冬天鲜少下雪,只是干冷,风吹过空旷的体育场,发出呜呜的声响。我们默契地占据着厕所里各自的地盘,互不打扰,连眼神都很少交换。
直到那个下午。刚结束一场折磨人的数学测验,脑子里还盘旋着解析几何的辅助线,我靠在烫人的墙壁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思绪却飘得很远,飘回了昨晚父母那场无休无止的、关于钱、关于亲戚、关于谁家孩子在郑州买了房的争吵,声音尖锐,混杂着本地的土话俚语,刺得人太阳穴发疼。暖气片很热,烘得人脸颊发烫,眼睛却有点酸涩。
一阵窸窣声响。我茫然抬头,看见史小军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他手里捏着一包皱巴巴的、印着本地某个小超市广告的纸巾,抽出一张,递过来。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有点不耐烦,又有点别的,像是……不自在。
“擦擦吧。”他声音不高,视线落在我的脸颊一侧,又飞快移开,“……脸上,有墨水。”
我愣住,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不是墨水。是眼泪。我竟然毫无察觉地哭了。心脏猛地一缩,尴尬和难堪瞬间涌了上来。我慌忙接过那张粗糙的纸巾,胡乱在脸上擦着,头埋得极低,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壁的裂缝里。周口话里“墨水”和“泪水”发音可差远了,他是在给我留面子。
他没走,也没再看我,只是转身又靠回了对面那堵湿冷的墙上,目光投向那小扇蒙着厚厚水汽、模糊了外面枯黄草坪和灰色天空的窗户。
静默在只有排气扇嗡嗡作响、偶尔夹杂外面走廊传来本地方言笑骂的空间里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也更让人心慌。
过了好久,或许只是一分钟,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像在评论一场打得不好的球赛。
“俺是来躲教练哩。”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训练太求累了,天天往死里练,驴都没使唤这么狠,就想搁这儿喘口气。”
我捏着手里变得皱巴巴、沾了泪渍的纸巾,愣住了,抬头看向他。他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硬朗,喉结动了动。他用最土的话,说着他的疲惫。
然后,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换,或者只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口用本地话反问:“你呢?好学生也有躲人的时候?”
话问出口,他似乎并没期待答案。
可我看着他那副同样疲惫、同样想在这个不甚雅观的地方藏起来的样子,喉咙像是被周口冬天干冷的空气堵住了。父母争吵时扭曲的面孔,那些夹枪带棒的本土字眼,还有独自缩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听着窗外拖拉机“突突”声的窒息感,猛地冲撞着心口。在这个充满了不美好气味、却是唯一能让我偷偷喘口气的角落里,在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理解我的人面前,那根紧绷的弦,突然就断了。
“我……”声音干涩得厉害,我吸了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甚至不自觉也带出了一点方言的尾音,“……躲俺爸俺妈。”
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清晰的讶然。
话匣子一旦打开,苦涩的潮水便再也遏制不住。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说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比较,那些永无止境的抱怨,那个冰冷得让人不想回去的、位于老城区的家。我说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哪里都行,哪怕是这茅房。
我说完了,空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后悔和轻松交织着涌上来。
许久,史小军“嗯”了一声,很轻。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扇模糊的窗。
“这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也中。”
暖气依旧烘得人皮肤发烫,氨水味混合着烟草和消毒水的气息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尖。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个冬天,在周口一中这个最不堪、最喧闹的角落里,似乎悄然渗进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