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
我躺在地上，身边落满了雪花，
妈妈，
我轻轻喊着，从未如此离妈妈这么近。
妈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能感觉她手掌的温度，柔柔的软软的。
“闺女，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
她把我，她的亲女儿，扔在冰天雪地走了。
太冷了，我睡着了。
梦里，有我的妈妈，梦里，我的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
1
我生命的前15年，我住在城市最中心的贫民窟里。
一打开门，目之所及的是城市高楼大厦，霓虹灯璀璨。
可是一转身看我的家，他只有30平米，一间大通铺，加上小得不能再小的厕所和厨房。
锅碗瓢盆胡乱推在地上，吃饭的时候要从地上捡起碗，里面可能还有不小心爬进去找吃食的小强和走路溅进去的垃圾，床沿上挂满了毛巾和衣服，有的时候没有拧干，会发现床沿湿了一大片，那能怎么办，盖一块布睡上去咯，过一晚上就干了。
吃饭是没有凳子的，只能是坐在床边吃，所以吃饭的时候时时小心要掉进碗里的袜子和内衣，至于没有完全洗干净的袜子散发出的一点点异味，就不要太介意了。
10岁以前，我跟爸爸妈妈住一在张床上，我睡里面，爸妈睡外面，过了晚上八点我就不敢喝水了，因为没有办法出来上厕所。
等过了10岁，大通铺中间拉起一道帘子，通铺的里面，就成了我的家。
我以为爸爸妈妈是考虑我大了，让有我个人空间。
等晚上我到了大通铺的里面，我这时候已经懂事了，听到他们每晚的动静和嘀咕，我才知道，他们想再生一个儿子。
他们不管我，我乐得其所。
我个子高又丰满，没人看得出来我才刚刚小学毕业。
非常自然地，15岁那年，我没有考上高中。
妈妈说：“没考上也没关系，去打工吧。大姨的女儿在广东打工，你跟着她去，听说她都买奥迪了。”
我就跟着表姐阿彩去了广东。
我真的很喜欢那里，有比我家门口更高的楼，比我家门口更绚烂的夜景。
就是工资太低了，阿彩让我跟着她在发廊当洗头妹。
洗了一个月，我的指甲都烂了，拿到手400块钱。我拿到钱就跑路了。
第二份工作是商场卖衣服，要不断地恭维老女人，说一脸褶子的老女人真年轻，接受各种各样挑剔审视的眼光。
我又跑路了。
阿彩说：“你到底是想干啥。”
“我想干啥，我想赚大钱。”
阿彩摇摇头走了。
我为什么要赚钱？
我出来的第一年，弟弟就出生了，不是一个，是一双。妈妈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我妈每个月1号准时给我电话，她要养弟弟，她没钱，只能问我要。
2
别看我桀骜不驯一身纹身，在我妈妈面前，我可是个典型的乖乖女。
要养弟弟这个观念，已经刻进了我的DNA。
又卖了两年衣服，一分钱没存到，全寄回家里了。
跟我一起卖衣服的阿月，从来不上晚班，她偷偷摸摸告诉我，晚上赚大钱去了。
我让她带我一起去。
晚上她带我去她上班的地方，原来她在KTV陪酒。
“不会喝酒没关系，喝酒前吃个大馒头，喝杯浓酸奶，再来粒解酒丸，怎么样也可以顶上好几瓶。会唱歌可做不了假，晚上看你的了。”
一个晚上我得了5000块小费，我没想到这钱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我给自己留了200块，其他的全寄给了妈妈。
一天晚上一群肥头大耳的男人，带着一个清秀的男孩和女孩。
男孩和女孩全程站在一边服务，一会递烟，一会点歌，
时不时地，肥男人还想揩一下女孩的油。
男孩就挤过去，帮女孩挡着。
我看着，心生羡慕。
“你们不像出入这种场合的人。”
我问女孩。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像。”男孩又说。
临走时，男孩塞了2000块钱给我，“别在这里干了，我觉得你是个好女孩。”
这2000块，我没有寄给妈妈，我折了个纸包，放在枕头底下。
我本来并不打算出台，KTV的阿姨告诉我赚两年钱，就可以收工嫁人了。
我终是没抵住诱惑，而且还要赚钱养两个弟弟。
我赚了几十万，全寄回家了。
有一天，我高烧三天没退烧，到医院发现得了梅毒。
第二章
3
我回家了。我想，我给妈妈赚了这么多钱，她会照顾我的。
我很久没回来了，他们一家四口还挤在拥挤破烂的三十平房，这里比我走的时候还要脏还要乱。
妈妈掩饰不住对我的嫌弃，“你回来干吗？你看这有你住的地方吗？”
“妈妈我病了，我得治病。”
得知一切的妈妈，说了一句：“那你以后还能赚钱吗？”
“治好了应该可以吧。”
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带我去医院。
她给自己蒙着大脸罩，生怕被熟人认出来。
她让爸爸给我在家旁边的空地上搭了个临时棚子，就让我住那里。
每天端一碗稀饭过来给我吃。名曰调理身体只能吃清淡的。
两个男孩，大的叫阿科，小的叫阿万。
阿科很懂事，有牛奶饼干，总是想着给我拿过来。
阿万很调皮，妈妈把他当心肝宝贝一样疼。不让他来这边一下，怕这里的不干净影响他。
我身体渐渐好了，妈妈开始大呼小叫：“我们这里不养闲人。有手有脚就要去干活。”
我跟妈妈商量：“还是回去继续打工吧。”
“你干那事，在哪不是干，就在家里干吧，白天还能帮我带弟弟。”
可是我不想干了。
我又去了商场当售货员。
售货员一个月才多少钱，妈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我的钱全给她，也不能换来她的一点笑容。
那天我碰到了KTV遇到的那个男孩，
他牵着一个老人，他也认出了我，惊讶地问我怎么这里。
我说这是我老家，我回家了。
老人微笑地看着我和他，那微笑让我落荒而逃，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我什么都不配拥有。
男孩喊住我：“送你一本书。”
一本顾城的诗集。
我翻了一页，上面写着：我们始终没有想法，太阳已静静安眠。
4
妈妈直接给我提出来了，家里条件太差，不允许我赚这一点点钱。
我要去想办法多赚钱，才能养好这两个弟弟。不仅是养活，还要养好。
我连高中都没读，怎么去赚钱。
我有的只有这身皮肉，我又重操旧业。
我白天像只狗一样蜷缩在我的小棚子里，晚上像精灵一样光鲜亮丽地出门了。
把我的皮肉我的灵魂换来的钱都给了妈妈。
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东看西看，左量一下右量一下，还在门在大大地画一个拆字。
原来我们这里作为老字号贫民窟，由于太影响市容市貌，马上就要拆掉重建新房。
我们家本来只有30平米，爸爸给我搭的路边的棚子由于我住着，也算在我们拆迁范围之内。
妈妈疯了似的到处炫耀自己的眼光长远。
最后定下来我们家补偿500万，就地安置两套新房。
这无疑一声炸雷，我们从贫困户一下跻身成小康家庭。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去酒店开了个房。
好好地把自己洗了洗，头发丝一根一根地搓着，身上一寸一寸地揉着，好像要把这么多年的肮脏全部洗掉。
拿出那本顾城的书。我想，我也要去读大学。像别人一样。
我跟妈妈提出我的想法，我不要多，我只要50万，其他的，全给弟弟和爸爸妈妈。
我只要钱去读大学。
“50W！你知道这么多钱你把你弟弟养到18岁知道吗？”
“你已经这样了，你还能变成凤凰不成？你还想嫁豪门不成？你考大学去干吗？”
“妈妈，这么多年我给你们的没有30万，也有20多万，你就把我的还给我好吗？我就想好好读个大学，过跟别人一样的生活。”
我朝妈妈跪了下来。
爸爸终于开口了：“现在家里也不缺钱了，就给她一点吧。”
5
最后我签下字条，保证这次拿了家里30万之后，永远不要家里的钱。
我搬离了自己的家，拿着个小小的袋子带走了很少一点衣物，袋子隔层里放着那个男孩给我的2000块钱和顾城的诗集。
我去报了成人高考，我缺得太多，上课基本上听不懂，也不敢提问。
下课了我就在教室上自习，半夜大家都走了，我还在做数学题，把错了的题全部钩出来，抄在错题本上，一个星期不到，竟然整理出三百页的错题本。
我一遍一遍地做，学懂了就在错题本上划掉，又整理出一本新的错题本。
渐渐的，本子越来越薄，老师看着我也逐渐有了笑脸。
每天的英语课是最难熬的，如果说数学凭我的智商还可以慢慢去学会，英语基础太就实在没办法。
简单的句型，常用的单词对我来说都是坎。同学们都觉得英语是最简单的科目，对我来说犹如一座高山，怎么都翻不过去。
同桌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眼晴很大，个子小小的，笑起来的时候脸蛋鼓鼓的。
我不敢和她说话，她一看就是家境很好，父母宠爱的女生。
我怕露怯，露出我的不堪和卑微。
“你英语好像很不好呢。”有一天她趴在桌上看我写作业，突然冒一句。
我不敢讲话。
她教了我很多学英语的方法，告诉我一直背单词是没用的，要去听，英语是音译语言，需要多听才能记住。
她还送了我一个随身听，里面下载了很多英语原版的故事。
她告诉我她叫美慧。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赞叹。
通过我的努力和美慧的帮助，我考上了云南的一所大专。
我想离家越远越好。我想。
有一种鸟，她的一生都在飞行，她没有家，她所到之处皆是家。
第三章
6
我极度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除了上课，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我看了好多好多的书，知道了好多事情，知道世界这么大，选择那么多，永远不要被目前的困境打败。
可是我的过去，依旧是我内心最深的隐痛，我不敢想。
任何抛头露面的事我都拒绝。
我埋头学习，所有的专业课每年都是全年级第一，大三有一次升本科的考试，我以高第二名50多分的成绩，获得了选择专业的机会。
所有的专业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打电话问美慧。
美慧咨询了她父亲，建议我学新闻，还给我讲了女战地记者玛科尔文的故事。
美慧真的太懂了，我渴望这样追求自由与和平的生活。
本科毕业，学校为我申请了公派留学的机会。
我终于可以走向世界看看了！
自从我上学以后，再也没有跟妈妈联系，只是偶尔跟爸爸打个电话。
爸爸窝囊怕事，可怜了一辈子。
我想到他还是会有一些心疼，毕竟他没有虐待过我，在妈妈虐待我的时候，会有一些微薄的声音，
爸爸一天发了个短信给我：“母病危，速归。”
我看到楞了一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毕竟她给了我生命，没有她，何来我。
我坐上最近一班火车回去了。
回去看到她活蹦乱跳， 我冷冷望向她：“你骗我干啥？”
她大嚎一声扑过来抱住我：“闺女啊，你弟弟没啦。”
我大吃一惊，看向爸爸，爸爸抱着头，蹲在地上活像一只大毛毛虫。
“两个弟弟？”
我妈一把把我推开，连打带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脏女子，竟然说两个弟弟，你是不是巴不得他们全死了，你好得我们的钱啊。”
“幸亏我还把你当女儿，让你回家，早知道这样，让你死在外面好了。”
我冷着一张脸，一巴掌还回去：“你女儿早死外面了知道吗？我不是你女儿。”
说完转身就走。
爸爸突然站起来，抱着头的手垂下来。
我看到他真的心痛，一个大男人，被老婆欺负还不算，还被女儿瞧不起，被儿子笑话。
我不忍心，看向他：“到底怎么了。”
妈妈披头散发跑过来：“闺女，你弟弟不小心被妈妈杀了。”
这无疑一身巨雷，在我心里炸开了。
7
阿科是老大，正如我印象中的，他老实厚道，阿万是老二，阴险狡诈，最爱背后害人。
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一个班里，阿万和一个女孩谈恋爱，经常偷家里的钱去买东西送女孩，妈妈是个算盘子，家里少了一分钱她都知道的。
便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审问，阿科老实巴交，只会一句，没拿！
阿万诡计多端，他一口咬定是阿科拿的，还绘声绘色讲阿科在学校交女朋友，花几万块给女孩买包买鞋。
阿科气得嘴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
妈妈一看这样子，立马信了阿万说的。
看钱比命还珍贵的妈妈气急功心，一巴掌把阿科打倒在地，阿科一口血喷出来，妈妈还不解气，一脚踢过去，阿科痛得在地上爬，一边爬一边喊妈妈。
爸爸这时候回来，看到儿子这样，想过去拉一把，结果妈妈手一甩，阿科应声倒下，脑袋正好撞在墙角。
我发抖着问：“阿科现在在哪？”
“我好怕，我把他埋在后院了。”
你好怕？你亲手把儿子给杀了，为了你不争气的小儿子。
我去拿了铲子，一下一下地挖着，果然，阿科在里面。
我想起那一年，我一个人躺在小棚子里像个臭虫，是他，小小的人拿了鸡蛋给我吃。
恶魔啊，你是！
我指着妈妈，倒了下去。
醒来第一件事，我拉着妈妈去了派出所。
“把我们全抓起来吧，我们全是凶手。”我跟警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