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肆夕

编辑｜路子甲

向南迁徙，是东北老年人的每年一次的大事。

10月国庆节过后，冷空气来临，东三省各省会的机场迎来自己的飞行旺季，安检口开始塞满候鸟大军，轮椅托运柜台全天候爆满。

临近哈尔滨太平机场的安检口处，比起平时新增了一个喇叭，反复提醒乘客：坐飞机不能带大酱。

即便如此，工作人员在安检时也总能在某个老人小包的口袋里，翻出一把迷你水果刀或是酸奶。

一趟从哈尔滨直飞三亚的行程中，总有一排坐轮椅的候鸟乘客需要被提前推上飞机。

几个小时后，凌晨的三亚凤凰机场行李转盘旁，挤满一边等待行李一边脱掉羽绒服的东北中老年人。

落地三亚，期待被经济舱座椅磨平只剩疲惫

取好行李走出机场，不少老年人都开始顺着停车场的图标，寻找自己的接机车牌号。

三亚只是很多老年人抵达海南的第一个中转站，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距离这里一到两小时车程的海南县城。

东北人眼中，合适的候鸟栖息地只有两种：三亚，以及“三亚平替”。

当然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但只有深入海南县城，在目睹候鸟大军南迁的序幕拉开后，才能真正意识到：

东北老年人与海南县城，正在一年又一年的季节性迁徙中的相互救活，努力共生。

自打买了去海南的机票后，李守业对天气的变化格外焦灼。

怕下雪、怕封路、怕飞机因为天气延误，怕自己生病，更怕去不上海南，整个冬天就要在东北两居室里过冬如过关。

上了年纪以后，李守业发觉，自己身体对天气的预感常比天气预报要准得多，74岁的年纪，腿先疼了40年。到了冬天，每场寒流抵达的前一天，他都要先吃上两片止痛片。

今年的黑龙江，入秋的时间比起往年要更晚一点，10月初树叶还少有变黄的迹象，到了中旬，不少城市却毫无预兆的突然下了场雪。

初雪降临当天，李守业面对窗外白皑皑一片，心沉了大半。

“早去晚去倒是没啥影响，就怕去之前来场感冒伤风，老年人这身体一年一个样，身边全是例子，有时候一场小病就给你彻底放床上了。”

久居在东北的老人，都知道一个冬天究竟有多难熬过。

李守业去年还能在秋天天气好的时候下楼走走，今年9月份气温刚到20度就先穿上了护膝。

室内温度降到0度后，老年人家里的窗户很难再打开，然而比起无法通风，老年人更担心下不去楼，人不能在楼房里等着冬天过去。

但真出了门冷空气、湿滑路面都是极大的安全隐患，老年人甚至负担不起一个轻微趔趄。同时低气温也是心血管疾病、脑血栓成为地区常见病的主要诱因。

同一个环境，年轻人的乡愁，老年人的心病

东北老人的冬季养老生活，只会在这基础上更加普遍且复杂。

在《中国统计年鉴2025》中，东北三省是老年化程度颇高的地区，其中辽宁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比例为21.90%，已经步入重度老龄化社会；吉林和黑龙江的占比均为19.41%，位列中度老龄化省份的第3位和第4位。

中、重度老龄化的东三省，一年里有近一半时间都被低温覆盖。

因此冬天在老年人的视角下，是本就乏味缓慢的生活里，加上日常不便的禁锢，和身体健康隐患的成倍增长。年龄每增加一岁，过冬难度系数就多上一重。

找宜居的地方过冬，是东北老年人的生活刚需。续命，是东北候鸟奔赴海南的核心目的。

李守业随着女儿到达三亚当天，地面温度31度，他在在凤凰机场的更衣室摘掉护膝，一年到头，他罕见地觉得迈腿走路没有那么沉重。

东北老年人在到了海南后，大多都能感受到环境对身体的作用是立竿见影的。

尤其有基础病的老年人，不到一个月就能感觉到身体在逐渐变好，从心脏、气管、身体各处的隐痛，到心理状态和精气神，都受海岛气候的滋养重新刷新一遍。

“人挪活”，是东北人经过长久实践得来的生活智慧，这条规律可平等运用在不同年龄段的东北人身上。

“画个圈就是公园”概念对北方老年人有极强吸引力

细究下来，“老年人在海南过冬寿命会延长”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甚至一切都可以归类为东北老人的养老经济账中。

老年人更加清楚，在冬天生一场病要透支掉多少身体成本和积蓄。相比之下，虽然三亚的生活成本始终居高不下，好在海南不仅仅只有三亚。

有条件上三亚，没条件可以上“三亚平替”。

无论手握多少退休金，老年群体对健康的旺盛需求永远是均等的。

退休金只有3000的老年人会自动开辟出更适合自己的养老方案，于是大家开始向三亚周边的县城和小城扩散。

物价、气温平替只是一方面，在养老层面，东北老年人完全不在乎过冬地点是不是三亚，只在乎能不能受到纬度和负氧离子的滋养。

乐东、东方、琼中、保亭、五指山、陵水，这些和三亚气候相近的地方，逐步成为候鸟过冬的首选地。

候鸟迁徙冬入海岛，不仅仅为了生，也为了活，为了健康焦虑，和鲜少有人关注的老年生活尊严。

在东北人身上，总能看到极为明显集聚效应。

一家东北人搬到一个地方，很快就有多个东北家庭在推荐下也搬到一处，老人到“三亚平替”过冬。

想走出家乡找点出路的中青年，也会跟着到一处，看跟着能不能找点新商机，再不济在海南开半年网约车，也比在冰天雪地里日复一日热车要好上很多。

海南县城的老年人多起来以后，单从三亚机场到各个县城的一个到两个小时的短暂路程，就已经足够养活很多人。

车队的司机张松，送完李守业到琼中后，又重返三亚凤凰机场，准备接另一个凌晨到达的候鸟航班。

今年已经是张松在海南跑车的第5年，单靠这一个营生，已经在县城安家落户生了二胎。

有候鸟就永远有接送机的需求，一趟150-230元不等，从10月东北入秋开始，直到海南次年4月份热起来之前，都是接送车队的旺季。取决于路程远近、需要4座还是商务车，这样接送机一趟110-350元不等。

几个小区的东北候鸟，能轻松养活无数个县城的接送机车队，这样的车队也绝大多数都由北方人组成。

不仅仅是车队，东北人的季节南迁，也在异乡行程了一套养活一方人候鸟经济。

如今海南岛上的东北人，已经快比东北本地人还要多了。

且东北人的生活惯性，就是无论到哪都会迅速建立起一个“异地版·东北社区”，接近异国他乡的唐人街，有东北人扎堆的地方，东北相关商品、饭店、东北人刚需就会立刻激增。

东北人在哪家乡就被能直接搬到哪

一个海南县城容纳了足够多的东北人后，地方经济也会一定程度被候鸟改变，

比如县城外卖销量最高的是杨国福麻辣烫，县城美食排名第一名的是“东北人家常菜”，东北水饺和北方面食的占比要比沙县小吃高。

比如酸菜，对东北人的三餐尤为重要，一个普通的中小规模超市，会特意设立两个大冰柜，作为装满十几种品牌的“东北酸菜专柜”。

只有老东北才懂得不同品牌酸菜之间的细微差异

生活方式的移植，催生出了独特的对应经济连反应。

装宽带有一次半年的“候鸟套餐”，海南县城每个小区的旅行社分布，比早餐店还要密集活络。

都说海南旅游偏贵，但针对老年人的海岛娱乐生活，只需要极低的价格。

普通游客想去一趟三亚蜈支洲岛，正常渠道买登岛门票还要140块，10月底旅行淡季时从县城到三亚包接送每人也只要60块。

除岛内热门景点外，老年人也有另一类自己想去的目的地。

海南县城的现实情况，是物价的确比三亚低，也仅仅是比三亚低，大家总忍不住把物价和东北老家对比。

海南县城偏贵的蔬菜，都是东北饮食习惯里爱吃的那些，20块一斤的香菜，10块一斤的芹菜和架豆，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刺激爱精打细算的老年人。

候鸟越多物价也会随之不断升高，而老人的养老金是固定的，过冬预算也是没太多可涨的余地，因此迁徙的浪潮又会涌向更外围的地方，更偏远的县城，比如近两年开始受欢迎的乐东和东方。

旅行社精准接住了候鸟老人“明年该去哪过冬？”的实地调查研究需求，琼海的海花岛、广西的北海、广东的惠州，都是三亚周围县城老年人喜欢的热门目的地。

很典型的康养基地考察团

大家都在这场流动中，不断寻找着价值和舒适度的平衡点。

过去东北人到海南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先买房子。房地产鼎盛时期，不仅仅是三亚，海南多地小区的好楼盘都要靠抢。

但随着房地产市场调控，部分开发商爆雷事件，和消费降级的影响，东北人到海南县城过冬，已经不会再冒进式就地买房。

有候鸟计划的老年人，哪怕自己没打过房地产官司，身边总有人也打过，老年人不愿也不敢再承担更多的风险，于是租房开始成为大家的首选。

很多东北老年人，会每年换一个县城租房，生活根据居住体验调整，便宜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海南各地的房产市场被激活，本地中介从秋天以来就看两套天气预报，一面看东北什么时候降温，一面看海岛什么时候有台风，影不影响汽车过港口和飞机着陆，并以此来推断什么时候能迎来租房旺季。

一个县城里，总有几个小区是固定租给候鸟的。

在居住需求上，大家也有本质上的区分，海南本地的岛民，习惯住窗门都有防护网的老小区。而候鸟到这里图的就是环境，要有露台、阳台、泳池和热带雨林的小区，作为康养的基础设施。

设施越完善，维护成本就越高，因此海南县城本地人的就业机会也在不断激增。

候鸟租房除房租外，也要额外付一笔物业费

预算不高的候鸟，不住县城也可以去更偏僻一点的乡镇租房子，本地村民把自建房简单装修后出租半年，年收入比过去翻了几番。

候鸟老人的到来，也开始倒逼海南县城的基础设施升级。不少地方，几年前还没有平整公路的地方，到了今年连公交都一并开通了新的旅游专线。

虽然配套服务和医疗注定不够便利，但快递和外卖的覆盖已经足够应付生活的必需，本地中青年也有了更多工作机会，这一切都体现在了海南县城第三产业的增长中。

虽然现在买房的需求下降，但房地产层面带来的增长依然显著，仅最近的2024年，在海南保亭的政府公开数据中，全年房地产投资16.75亿元，同比增长86.4%，其中住宅投资14.56亿元，同比增长106%；办公楼投资0.028亿元；商业营业用房投资1.4亿元，同比增长88.9%。

2019-2020年刚刚摘掉贫困县帽子的保亭和琼中，已有小小县城大有可为的势头。

无论微观还是宏观，候鸟群体的连年到访，对县城经济的盘活是极为直观的，

水果批发邮寄也是本地很红火的产业之一

海南县城救活东北人，东北人也救活海南县城。

这种共生关系注定并不完美，医疗条件落后和生活不便利，对候鸟群体是大问题。本地人生活空间被侵占，物价被陡然抬高，县城的工资一二线城市的物价也让本地人叫苦不迭。

但一切矛盾和不足，在经过多年的磨合后，达成了一种奇妙且稳固的共生关系。

东北老人用他们毕生积累的养老金和资产，在海南兑换成了温暖的生存权；而海南县城则通过提供阳光、空气与基础服务，完成了对这部分外部财富的承接与转化。

毕竟经济和健康，是生活最两块重要基石。

“晚年何处安放”和“明天在哪里”是关乎每个人的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这两个课题上，不限地域，所有人都只想尽量获活得更舒服也更长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