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娱乐网

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朱买臣

小朱,砍柴去啊。老朱,砍柴去啊。一字之差,半辈子过去了,朱买臣拎着斧头,走进苍莽青翠的大山,半路上跟熟人打招呼,曾经的小

小朱,砍柴去啊。

老朱,砍柴去啊。

一字之差,半辈子过去了,朱买臣拎着斧头,走进苍莽青翠的大山,半路上跟熟人打招呼,曾经的小张小王,也变成了老张老王。

群峰巍峨,流水蜿蜒,天地造化孕育出自然万象,在他们眼里已经褪去灵秀,只剩下维持生计的劳苦,更像是砍之不尽的柴火库。

时光,是一种重复。

山里的草木,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村里的人们,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儿孙接过父辈的斧头,继续在这座大山里刨食吃。

时光,是一种叠加。

秦王扫六合用了十年,刘邦灭秦用了八年,在大山外面,一批批老旧贵族倒下了,新兴们又诞生了,将时代的车轮不断向前推进。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朱买臣不像山民那般重复,也不像王侯那般叠加,因为在砍柴谋生之外,他喜欢诵读《春秋》《楚辞》。

日悬中天,朱买臣放下斧头,收拾完砍好的柴火,他背靠着一棵大树,一手握着烧饼,一手捧着书本,从樵夫走向书生的视角。

贵不凌贱,富不傲贫。

卑而不失义,瘁而不失廉。

微事不通,粗事不能者,必劳。

大事不得,小事不为者,必贫。

...

看那玩意有啥用,卖柴去啊!

妻子来了,朱买臣匆忙爬起来,他将小捆柴火压在妻子肩上,自己背起了一大捆,双手撑地,使尽浑身力气才站起来。

朱买臣,跟在妻子后面,望着曾经倩丽的身影,如今已经变得粗壮,这是时间和贫穷对人的摧残,同样是对心境的改造。

妻子没有好脸色,朱买臣也没有找话说,清风吹拂着花红草绿,他不禁唱起了春秋名句,惹得一群孩童围着他俩转圈圈。

唱什么唱,不嫌丢人啊!

嘿嘿,这可都是至理名言。

跟你没法过了,离婚吧。

算命的说,我五十岁会大富大贵,咱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你就等着享受吧。

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

妻子走了,嫁给了邻村的张木匠,虽说老张是做棺材的,听着不太吉利,但这玩意人人用得上,家里的生活条件好多了。

朱买臣,从家徒四壁到形影相吊,晚上回来面对着冰锅冷灶,没人在意他的感受,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敢去刻意感受。

时光,在一天天的重复,朱买臣依然靠着砍柴度日,山林深处飘荡的楚辞名句,声调愈加高昂,却也多了几分苦楚。

有天,朱买臣背着一大捆柴火,路过坟地的时候又冷又饿,妻子和新婚丈夫在上坟,撞见朱买臣的惨样,给他端来一碗热饭。

背上的柴,怀里的书,手中的饭。

妻子挽着老张走了,身影被层层墓碑挡住了,朱买臣的心底五味杂陈,望着头顶上寒鸦绕树,终究低下头来吃的干干净净。

他躺在坟茔旁边,回想着四十多年的时光,到底是被斧头误了,还是被书本误了,要不然,怎么会落得这番人生境地呢。

是自己错了吗?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是妻子错了吗?这种穷日子换谁也受不了,难道怪张木匠吗?老张这人也挺不错的。

韩非子说,做棺材的盼人死,做马车的望人富,这是行业规则的特质,代表不了道德水准,等等,行业规则的特质...

朱买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朱买臣,迷迷糊糊的醒来了。

他扔下斧头和柴火,走出大山,进城找事做,半辈子诵读《春秋》《楚辞》,靠着自身文化储备,在县衙找了个临时工的活。

临近年底,会计要去京城交账,顺带着敬奉些土特产,没人愿意干这苦差事,朱买臣高举着双手,赶车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到了长安城,才明白别人为啥不愿意来,大汉郡县的会计都来交账,朱买臣领到号码,仔细一看,光是排队就得等俩月。

差旅费快花完了,朝廷还没通知会计交账,朱买臣摸着饿扁的肚子,上街找些老家的小吃,讨价还价时,被旁边的男人喊住了。

听口音,您是会稽老乡啊!

朱买臣转过头,看见了文质彬彬的脸庞,他俩从江浙风味聊到诗书典籍,越聊越觉得投缘,体验到了什么是倾盖如故。

男人叫严助,曾经在策论考试中夺得第一,如今是朝廷里的中大夫,他让朱买臣跟自己走,过几天,一块进宫拜见皇帝。

时来铁似金,朱买臣走进严府大门,认识了司马相如、主父偃、东方朔等人,他的名字,也被严助加进人才推荐表。

以前,他在山里砍柴的时候,诵读《春秋》被妻子嘲笑,如今,他站在大汉皇帝面前,阐述《楚辞》却获得高度赞赏。

说《春秋》,言《楚辞》,帝甚悦之。

朱买臣做大夫了,和严助一起在宫里上班,沿着未央宫的台阶拾级而上,惚兮恍兮,恍兮惚兮,仿佛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汉武帝想要修筑朔方城,丞相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皇帝让朱买臣下场辩论,辩得丞相自言目光短浅,马上安排人员开工建设。

运去金成铁,朱买臣很快被撤职了,他走出宫门那一刻,回头望着巍峨耸立的宫墙,想一想,大概是皇帝觉得自己没用了。

回乡,是不可能回乡的,朱买臣在京城里游荡,毕竟挂上了皇帝号,去会稽郡驻京城办事处蹭饭,怎么着也得给几个馒头。

老朱,啥时候东山再起啊。

东山再起,要看以什么为参考,跟老家砍柴比起来,朱买臣的生存空间大多了,跟失去职位比起来,总感觉逼仄到难以忍受。

朱买臣在驻京办蹭饭,眼睛始终盯着皇宫,听说东越国降而复叛,搞得汉武帝大动肝火,就知道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

他写了封奏章,托关系送到皇帝的书桌上,年轻的刘彻气冲霄汉,看到朱买臣的灭国方案,第一时间将他喊来谈话。

故东越王居保泉山,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今闻东越王更徙处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泽中,今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行,可破灭也...

哎,你好像是会稽人吧。

要灭东越,会稽郡是前站,汉武帝让朱买臣做会稽太守,赶紧回去做战前准备,还笑着问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

朱买臣嘴上说为国谋事,心里面乐开了一朵花,他将太守大印装进衣兜,跑到驻京办去蹭饭,再给馒头就有你们好看的。

恰好,老家的会计来交账,没有人把朱买臣放在眼里,驻京办的以为他来蹭饭,老家来的更看不起他,不就是个擅自脱岗的樵夫嘛。

一场酒宴,众人喝得酩酊大醉,朱买臣悄悄将衣服撩起来,露出官印上的绳子,装作睡熟的样子,等待着鱼塘里炸起水花。

有人上厕所,踢了下挡道的朱买臣,看见衣兜外边的花花绳子,忍不住伸手去拽,拽出来一枚官印,霎时间就头脑清醒了。

我滴乖乖,太守老爷啊!

撒酒疯,十个人里面九个是装的,端着酒瓶往别人头上浇,怎么没见掏钱给别人花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事后都是借口喝多了。

一个,两个,三个...,众人齐刷刷跑到外面,站在庭院当中整理仪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面对封疆大吏。

朱买臣出来了,看见大家惶恐的模样,反倒云淡风轻的笑了,正好朝廷的马车到了,朱买臣登坐进马车,前往会稽郡上任去了。

消息比马车跑得快,当地征发百姓洒水净街,大小官员站在路口迎接,光是车子就一百多辆,日悬中天,只为等候朱买臣一人。

先回老家看看吧。

车队驶入乡道,朱买臣望着连绵起伏的大山,他在这里砍了半辈子柴火,受人轻贱,如今衣锦还乡,却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一群民夫在修路,朱买臣看见熟悉的身影,妻子和她的丈夫正在搬石头,脸上汗水混合着泥土,让曾经的枕边人愈加劳苦。

那一刻,不知道朱买臣想到什么,是妻子的嘲讽和抛弃,还是坟头那碗热饭,他命令施工队停下来,让妻子和老张登上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妻子深深的低下头来,不知道是无颜面对朱买臣,还是承受不起路边的窃窃私语,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吧。

何必呢?何苦呢?

走进太守府邸,朱买臣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他让妻子和老张住进后花园,不用劳作,有人伺候,衣食条件比做棺材好多了。

朱买臣忙于公务,准备作战要用的粮食、淡水、战船等物资,妻子远远瞧见他的官威,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勇气迈进前厅。

欲言又止,彷徨无措,无计可施...,朱买臣全都看在眼里,他同样没去过后花园,有人说他感念旧情,有人说他杀人诛心。

庄子说,鲁侯得到一只海鸟,将它迎进高贵的宗庙,进献美酒,奏响九韶,这只海鸟却头晕目眩,忧愁悲伤,没过三天就死了。

他的妻子,就像这只海鸟,困在往昔今日筑起的樊笼,想做回十步一啄的泽雉而不能,一个多月之后,终究上吊自杀了。

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

妻子死了,老张走了,太守府的后花园空空荡荡,朱买臣望着月影斑驳的莲池,心里好像也空荡荡的,这次又是谁的错呢?

朱买臣觉得自己没错,他召集到昔日好友,送过饭的,借过钱的,帮过忙的,凡是对自己有恩情的人,悉数予以报答。

公事公办,私情私还,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朝廷军队也抵达了,朱买臣与横海将军汇合,出兵灭掉东越国,升任九卿之一。

回到长安城,走向未央宫,朱买臣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他站在大汉朝堂的顶峰,承载过人生起伏的会稽山,原来是那么遥远而又低矮。

张汤来了,严助死了。

这位给老鼠写判决书的小吏,以刨根问底,穷追猛打的强硬做派,获得汉武帝的高度赞赏,各种大案要案交给他来办理。

淮南王谋反案,牵连之广多达数千人,严助收过刘安送的礼物,两人私下有些往来,皇帝都说不追究了,张汤坚持要处死严助。

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

罪名似是而非,手段霹雳狠辣,朱买臣感念严助的恩情,转化成了对张汤的怨恨,最重要的是,这位酷吏开始刁难自己了。

曾经,张汤当小吏的时候,见到朱买臣极其恭敬,如今仗着皇帝的器重,职位蹿升到三公之一,对朱买臣的请示爱搭不理。

丞相府里,朱买臣等人商议对策,既然张汤能给别人挖坑,咱们也给他挖个大坑,就说他泄露朝廷机密,与商人勾结发国难财。

先是严刑逼供,拿到商人的认罪书,承认是按照张汤的指示,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抛出,攫取到的天价财富平均分配。

汉武帝很生气,将一堆材料扔到张汤面前,张汤看完之后心凉了,要是按照自己的强硬做派,这些证据链足够满门抄斩了。

于是,张汤自杀了。

朝廷派人来查账,张汤的家产不足五百金,而且都是皇帝的赏赐,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张母颤巍巍地拿出儿子的遗书。

张汤,亲手编织的铁律牢笼,到头来把自己给困死了,然而他并不后悔,死前还在感念皇帝的恩情,直言被朱买臣等人陷害。

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

皇帝震怒,一条臂膀就这么断了,自己还被臣子蒙在鼓里,下令将朱买臣等人押往刑场,无需审讯,直接开刀问斩。

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朱买臣双膝跪地,望着台下看热闹的百姓,有人背着柴火,有人挑着扁担,他好像想起些什么,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扭过头,看见刀斧手朝着自己走来,手里握着的大刀寒光凛凛,朱买臣觉得自己变成柴火,难道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吗?

砍柴的时候啊,一斧头砍断是最轻松的,要是一下子没有砍断,拉拉扯扯挺费劲的,或许,砍头和砍柴的诀窍差不多吧。

手起,刀落。

朱买臣惊醒了,茫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坟茔旁边,面前摆着一只空荡荡的碗,不远处,妻子和老张点的香烛还未燃尽。

原来是一场梦,却又怎么如此逼真,朱买臣裹紧身上的旧棉袄,忍不住回味起梦境里的滋味,这时候,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了。

一杯蜂蜜水,让朱买臣的心神稳固些了,他随口说了声谢谢,站起身来,迈开脚步朝着大路走去,仿佛没有丝毫地犹豫和眷恋。

喂,你的斧头和柴火忘啦。

扔了吧,我要进城找事做。

哦,好吧。

七百年后,一位书生进京赶考,他借老道士的枕头睡了一觉,梦见自己起高楼、宴宾客、楼倒了,站在人生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梦醒了,一锅黄粱饭还未煮熟,老道士正笑呵呵地望着他,百般滋味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书生顿悟了,转身朝着山林小路走去。

黄粱美梦传开了,无数不得志的人为之神往,看不见自己拥有的,只在意自己没有的,他们向往荣华富贵,哪怕是过把瘾就死。

有诗为证:

四十年来公与侯,纵然是梦也分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欲向先生借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