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声的惊雷
识字，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探进了陆晨记忆那幽深曲折的隧道。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流连于爷爷的杂物间。那些泛黄脆弱的旧报纸、残缺不全的刊物，甚至糊在墙上的、印着模糊铅字的纸片，都成了他贪婪汲取的源泉。那本破旧的《新华字典》被他翻得书脊开裂，用粗线仔细地缝补过好几次。他认字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唤醒」某种早已存在于灵魂深处的技能。
李老师在课堂上教的「上、下、来、去」、「日、月、水、火」，对他而言简单得如同呼吸。他开始尝试阅读报纸上那些更复杂的语句，尽管很多内容对他七岁的心智来说依然晦涩难懂，但他固执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试图从中拼凑出什么。
林晚星是他的小尾巴，也是他唯一的「学生」。放学后，老槐树下不再是单纯的「过家家」场地，有时会变成一个小小的、露天的课堂。陆晨会用工整的笔迹，在捡来的平滑石片或者大树叶上，写下他新学会的、觉得重要的字，教给林晚星。
「这个念『痛』。」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这个字，笔触沉稳。
林晚星学着他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写，小脸皱成一团：「痛……是摔倒了那种疼吗？」
陆晨沉默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低声道：「不全是。还有一种……里面的痛。」
「里面的？」林晚星不解地摸摸自己的胸口，「是心里痛吗？」
陆晨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划掉了那个字，仿佛那字本身带着灼人的温度。「这个不好，我们学别的。」
他教她「光」，教她「暖」，教她「糖」，教一切他觉得美好、能让星星笑起来的东西。林晚星学得没有他快，但也兴致勃勃，把她和陆晨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是她最早学会、也写得最熟练的组合。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像是憋着一场雷雨。陆晨在杂物间角落一个破旧的木箱底层，翻出了一本更厚、也更残破的书。书没有封面，纸张焦黄，边缘被虫蛀得厉害，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就着窗户透进来的昏沉光线，辨认着内页的字迹。这本书的文字显然比报纸上的要深奥许多，句式复杂，词汇陌生。他看得很吃力，但一种莫名的引力拉扯着他，让他无法放下。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拂过那些模糊的铅字。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
这一页的段落里，反复出现了一个词——「绝症」。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帘，狠狠扎进他的脑海深处！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颅腔内炸开！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杂物间里堆积的杂物、窗外沉闷的天光、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一切都凝固了，褪色了。只有那两个字，带着血淋淋的锋芒，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旋转，轰鸣！
「呃……」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溢出。他猛地丢开了那本破书，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杂物间的景象碎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纯白。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取代了霉味。耳边似乎响起了医疗仪器单调而冰冷的「滴滴」声，还有……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
一个模糊而憔悴的身影出现在那片纯白之中，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盛满了无尽的疲惫、不舍，和一种……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温柔的决绝。
那是……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深刻，远远超出了他七岁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如同溺水般绝望。
「不……不要……」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流，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悲恸和恐惧。
「阿晨？阿晨你怎么啦？」
清脆而带着焦急的童音，像一道光劈开了浓重的黑暗与幻象。
林晚星久等他不来，跑来找他，刚推开杂物间的破木门，就看到陆晨蜷缩在角落里，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不停地往下掉，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让她心脏揪紧的破碎和痛苦。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晨。在她心里，阿晨是沉默的，是可靠的，是会保护她的，偶尔会有点奇怪，但从来不会……不会这样脆弱，这样好像马上就要碎掉一样。
她吓坏了，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小的、温热的手紧紧抓住陆晨冰冷颤抖的手臂。
「阿晨！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圈也红了。
手臂上传来的真实触感和温度，以及林晚星带着哭音的呼唤，像锚一样，将陆晨从那片令人窒息的纯白幻境中一点点拖拽回来。
眼前的白色褪去，消毒水的气味消散，仪器的滴答声和哭泣声也渐渐远去。他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对上林晚星那双盛满了惊恐和担忧的、湿漉漉的眼睛。
「星……星……」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是我！阿晨，你到底怎么了？」林晚星用力抓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陆晨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健康的、红润的肤色，那充满生机的、焦急的神情，与他刚才幻觉中那个苍白憔悴的影子形成了无比残酷而又无比庆幸的对比。
不是她。
星星还好好的。
这个认知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他几乎被冻僵的四肢百骸。他反手用力握住林晚星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但他没有松开，仿佛这是唯一能证明他回到现实的凭据。
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颤抖也逐渐止息，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
「没……没事。」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依旧不稳，「做了个……噩梦。」
他无法解释刚才那一切。那不仅仅是噩梦，那感觉太真实，那痛苦太锥心。但他只能这么说。他不能让星星担心，更不能……吓到她。
林晚星显然不信，但她看着陆晨不愿多说的样子，以及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所传递出的依赖，她把追问的话咽了回去。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用袖子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冷汗。
「不怕不怕，噩梦都是假的。」她学着奶奶哄她的样子，用带着奶气的、却异常认真的语气安慰他，「我在这里呢，我保护你！」
陆晨看着她努力做出勇敢样子的小脸，心底那片被惊雷劈出的焦土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低声道：「嗯。」
他瞥了一眼被丢在角落的那本破书，眼神里闪过一丝深刻的忌惮和恐惧。他拉起林晚星：「我们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
他带着她，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间堆满陈旧记忆和痛苦引信的杂物间。
外面的天空更加阴沉了，乌云低垂，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一场夏日的雷暴雨即将来临。
陆晨紧紧牵着林晚星的手，走在回村的土路上。他的掌心依旧冰凉，但被林晚星温热的小手包裹着，一点点地回温。
他没有再回头去看那间杂物间。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绝症」那两个字，连同它们所引爆的、那片令人窒息的纯白幻境和锥心之痛，已经像两颗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它们不再仅仅是模糊的碎片，而是有了具体的、狰狞的形态。
它们指向了一个他不敢深思、却又无法逃避的可怕可能性。
那个在幻觉中苍白憔悴的身影……和星星，有关系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用力甩头，将这个可怕的猜想死死压下。
不会的。星星现在很好。他只要好好守着她，一直守着她。
雷声越来越近，风也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
陆晨握紧了林晚星的手，脚步加快。
他必须变得更强大，认识更多的字，弄清那些混乱记忆的真相。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地……保护她。
远离那些名为「绝症」和「离别」的，无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