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闪烁的星与尘封的曲
时光的河流裹挟着细碎的沙石，平稳而又不容抗拒地向前流淌。田埂边的野菊花开了又谢，老槐树的叶子黄了又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继而又在春风中抽出新绿。
陆晨和林晚星升入了村小学的三年级。
他们依旧是彼此最亲密无间的伙伴，是同进同出的同桌。岁月的流逝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过于深刻的痕迹，只是各自拔高了些许，褪去了一点幼时的圆润，轮廓渐渐清晰。
陆晨变得更加沉静，像一口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潜藏着无人能窥见的暗流。他识字的范围早已超出了小学课本，甚至超出了爷爷杂物间和祠堂里那些有限书籍的范畴。他开始尝试阅读村里能找到的一切带字的东西，包括糊墙的旧报纸、包东西的粗糙草纸，甚至是一些被丢弃的、印着简单说明的商品包装。他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在岁月的尘埃里，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可能与那片沉重记忆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他学会了更多的词，「化疗」、「放疗」、「晚期」……这些冰冷的字眼让他心悸，却也让他对那个模糊的白色世界有了更具体、更残酷的认知。他将其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林晚星。
林晚星也长大了些，眉眼间的灵动愈发明显。她依旧是那个快乐得像小太阳的女孩，笑声能穿透教室的窗户，洒满整个操场。但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比如看到飘落的枯叶，比如听到远处传来的、某个老人去世的哀乐，她会突然安静下来，眼神放空，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怅惘，仿佛在聆听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她识字的热情并未减退，甚至更加努力。她已经能磕磕绊绊地阅读一些简单的童话故事，遇到不认识的字，还是会习惯性地戳戳陆晨的胳膊，而陆晨，总会用最简洁易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
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个在明处快乐成长，一个在暗处负重前行，却又被一根无形的、坚韧的丝线紧紧相连，那就是槐树下那个关于「掌心痣」的童稚约定，以及灵魂深处那份无法磨灭的共鸣。
这一年，学校要举办一场小型的文艺汇演，庆祝什么节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给平淡的校园生活注入了巨大的兴奋剂。各个班级都要出节目，唱歌、跳舞、诗朗诵，形式不限。
三年级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女老师，姓陈，充满了热情和想法。她决定排一个简单的合唱节目，选了一首旋律优美、歌词也相对简单的童谣——《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歌词，用清亮的嗓音一句句教唱。
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跟着学，教室里充满了跑调的、却无比认真的歌声。
林晚星唱得很投入，她喜欢这首歌，旋律简单上口，歌词也美。她亮晶晶的眼睛随着歌声闪烁，仿佛自己就是歌词里那颗快乐的小星星。
陆晨也低声跟着唱。他的音准很好，声音清冽，只是没什么情绪起伏。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身旁那个摇头晃脑、唱得一脸灿烂的女孩身上。
然而，当唱到「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这一句时，陆晨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眼睛……」
这个词像一颗细微的石子，投入他记忆的深潭，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不是星星的眼睛。
是……一双眼睛。一双盛满了温柔、疲惫、不舍，和某种他无法承受的决绝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在某个时刻，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抽搐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排练继续进行。陈老师为了效果，还特意编排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比如唱到「一闪一闪」时，小手要张开，模仿星星闪烁的样子。
林晚星学动作学得很快，做得格外卖力，小手一张一合，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仿佛真的有许多小星星从她指尖蹦出来。
陆晨看着她欢快的样子，心底那点因「眼睛」一词引来的阴霾稍稍散去。他模仿着她的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认真。
汇演的日子很快到了。学校简陋的操场上临时搭了个土台子，挂上了红色的横幅。全校师生搬着板凳坐在下面，气氛热烈得像过节。
轮到三年级合唱队上台了。孩子们穿着自己最干净、最好看的衣服，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的红晕，在陈老师的指挥下，排着不算太整齐的队伍走上台。
林晚星站在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陆晨就在她旁边。
音乐响起，是陈老师用学校那架老旧的脚踏风琴弹奏的《小星星》前奏。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童稚的歌声在操场上空回荡。孩子们努力地唱着，做着动作。
陆晨跟着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林晚星身上。
舞台上的光线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但此刻，在他的眼中，所有的光仿佛都汇聚在了林晚星一个人身上。她张合着小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在「放光明」。
这光芒，如此熟悉。
熟悉得让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就在这一瞬间，当他看着林晚星在台上，沐浴在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却仿佛自身在发光的样子时——一段被尘封的、模糊的旋律，毫无预兆地，强势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小星星》的旋律。
那是一段更加……更加温柔的，带着一丝哀伤却又无比坚定的旋律。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曾听谁，用沙哑却深情的嗓音，轻轻哼唱过。
那旋律伴随着一些破碎的画面一起涌现——不是医院的纯白，而是温暖的、带着暖黄色光晕的场景。好像……是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间？有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有人在笑，有人在抹眼泪……而那断断续续的旋律，就萦绕在其中……
这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让他浑身一震，歌声戛然而止。他僵在台上，忘了动作，忘了歌词，只是呆呆地看着身旁依旧在认真歌唱、指尖仿佛有星光流淌的林晚星。
那尘封的旋律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与台上正在演唱的《小星星》童谣交织、碰撞，形成一种奇异而揪心的混响。
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
「……好像许多小眼睛，挂在天空放光明……」
林晚星唱完了最后一句，保持着结束的动作，小脸因为兴奋和用力而红扑扑的，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陆晨，却发现他正用一种极其复杂、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眼神望着自己，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迷茫，有难以言喻的悲伤，还有……一丝微弱却炽热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她愣住了。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孩子们开始鞠躬下台。
陆晨依旧僵立着，直到林晚星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恍然回神，机械地跟着队伍走下舞台。
后台一片混乱，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表演。
陆晨却一言不发，他拉着林晚星，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星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林晚星仰头看他，眼睛里还残留着表演后的兴奋光芒，「阿晨，你怎么啦？刚才在台上好像傻掉了。」
陆晨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此刻清澈见底、映着他影子的眼睛。他想问，你听过另一首关于星星的歌吗？他想问，你记得……红色的衣服吗？你想起来了吗？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滚着，灼烧着。
但他看着林晚星那纯粹而略带困惑的眼神，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不。还不能。
他不能吓到她。他不能在她可能还未完全苏醒的时候，贸然揭开那血淋淋的过往。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激烈的情绪已经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沉的、温柔的海。
他抬起手，轻轻拂去她额角因为表演而渗出的一点细汗，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没什么。」他低声说，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你唱得很好听。」
「像星星一样。」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
林晚星虽然觉得陆晨今天怪怪的，但被他夸奖，还是立刻开心起来，得意地皱了皱小鼻子：「那当然！」
她拉住他的手，兴奋地分享着刚才在台上的感受。
陆晨安静地听着，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真实的温度，脑海里那段陌生的、哀伤而温柔的旋律，却依旧在无声地回响，与眼前女孩明媚的笑脸，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闪烁的星，与尘封的曲。
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正在将散落在时光尘埃里的珍珠，一颗一颗，缓慢而坚定地串联起来。
而他们，正站在这条珠链的起点，等待着被引领向那个早已注定的、完整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