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失业后,会怎么过日子吗?
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门,晚上七点回家,就跟上班一样。
只不过,他白天的十二个小时,都坐在27路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来来回回六趟,坐满整条线路。
我开了二十三年公交车,见过形形色色的乘客。
但像他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01
我叫王建设,今年五十二岁,开公交车开了二十三年。
27路是我跑了十几年的线路,从城西的老工业区到城东的高新开发区,全程三十二公里,五十六个站,单程要一个半小时。
这条线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哪个站人多,哪个路口容易堵,哪个红绿灯时间长,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开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乘客我没见过?
有赶早班去工地干活的农民工,大包小包的,一身土,但人实在,从不逃票。
有抱着孩子去医院的年轻妈妈,孩子哭个不停,她满头大汗,眼睛里全是焦急。
有背着书包打瞌睡的学生,困得东倒西歪,到站了还得我喊一嗓子。
还有那些每天坐车上下班的白领,一上车就掏出手机,刷到下车,脸上都是疲惫。
这些人我都习惯了,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去哪儿,要干什么。
但那个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我看不透。
那是今年三月初的事儿。
那天早上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我像往常一样六点半到车队,检查车况,擦擦挡风玻璃,调整好后视镜。
六点五十分,准时发车。
早高峰的车厢总是挤得满满当当。农民工们站在前门附近,手里拎着饭盒和水壶。上班族挤在中间,低着头看手机。老人们坐在爱心专座上,手里拎着刚买的菜。
我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观察车厢。这是老司机的习惯,得随时注意乘客的情况,有没有小偷,有没有人身体不舒服,有没有突发状况。
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最后一排坐着个男人。
他大概四十出头,穿着件洗得有点旧的灰色夹克,戴着副黑框眼镜,脸色有些发白。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我见多了,很多人坐车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的。
我也就没多想,继续开车。
一路停停走走,到了城东终点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
乘客们陆续下车,车厢很快就空了。我准备把车开到停车场,吃个早饭,休息一下。
就在我准备关门的时候,往后视镜里一看,愣住了。
那个灰夹克男人还坐在最后一排,一动不动。
"师傅,您到站了。"我以为他睡着了,喊了一声。
男人这才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哦,到了啊。"
他站起身,我以为他要下车了。结果他走到前门,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我。
"师傅,再来一张票。"
我愣了一下:"您还坐回去?"
"嗯。"男人点点头。
"那您刚才……坐过来是干啥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男人愣了一下,眼神有点慌:"我……我有点事儿。"
说完,他接过票,又回到最后一排坐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点怪,但也没多问。兴许是有啥急事,坐错了方向又折回去,或者临时改主意了,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
我关上门,发车。
又是一个半小时,到了城西终点站。
我下车准备吃早饭,结果一回头,看见那个男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
"师傅,再来一张票。"
这回我是真的愣住了。
这一来一回就是三个小时,他到底要干啥?
"兄弟,您这是……"我想问问他。
男人低着头,接过票,又快步走到最后一排,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犯起了嘀咕。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照常发车。
车刚开出两站,我又看见那个灰夹克男人上车了。
还是两块钱,还是坐到最后一排。
我这回特意留了个心眼,透过后视镜仔细观察他。
男人随身就一个深蓝色的背包,看起来空荡荡的,鼓不起来。他坐下后,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窗外,表情有点木。
不是那种欣赏风景的看,而是那种发呆的看,眼神是空的。
到了终点站,他又买票,继续坐回程。
这一整天,他就这么坐着,来来回回,一趟接一趟。
中午我休息的时候,他还在车上。下午两点,我换班前的最后一趟,他依然在最后一排,只不过换了个靠窗的位置。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裤子有明显的折痕,像是特意熨过的。鞋子也擦得很亮,是那种老式的黑色皮鞋。
脸刮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像那些流浪汉邋里邋遢的样子。
但他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眼眶有点红,像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那个男人就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27路公交车上,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天。
早七点到晚七点,整整十二个小时,来来回回六趟,坐满整条线路。
我开始觉得这事儿不正常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个男人一天都没落过。
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了更多奇怪的地方。
他从来不吃东西。
早上七点上车,中午不吃饭,下午不吃饭,晚上七点下车。十二个小时,我从没见他吃过一口东西,甚至连水都很少喝。
偶尔渴了,他会在车上喝口自己带的矿泉水,那种最便宜的,一块钱一瓶的。
有时候车上人多,别人碰到他,他会赶紧往里挪,缩成一团,生怕占了别人的位置。
有一次,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妈妈站在他旁边,孩子一直哭。他立刻站起来让座:"大姐,您坐这儿吧。"
年轻妈妈愣了一下:"大哥,您坐了一路了,您坐您坐。"
"没事没事。"男人摆摆手,坚持站着。
一直到年轻妈妈下车,他才重新坐下。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人明明看起来挺正常,为啥要天天在公交车上耗着呢?
有天早上,趁着车上人少,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兄弟,你这是……天天坐车干啥呢?"
男人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是有啥难处吗?"我又问。
男人低下头,声音很小:"没……没事儿。"
我看他不愿意说,也不好追问。但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又过了几天,我发现他每天上车前,都会在公交站台的公共厕所里停留一会儿。
有一次我提前到站,正好看见他在厕所的洗手池边洗脸。
他把脸洗得很仔细,用手捧着水,一遍一遍地冲。然后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把衣服的褶皱抚平,检查裤子上有没有脏东西。
整个过程大概十分钟,他才满意地走出来。
但走出厕所的那一刻,我看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肩膀都塌了下来,像是卸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
然后他又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重新把背挺直,走向公交车。
那个样子,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准备,又像是在强撑着什么。
我心里更加不安了。
有时候遇到熟人,他会刻意低下头,或者转过身去,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有一次,一个看起来认识他的人从前门上车,冲他喊了一声:"老陈?"
男人浑身一僵,立刻把头转向窗外,假装没听见。
那人走过来拍他肩膀:"真是你啊!好久不见了,你这是……"
"认错人了。"男人头都不抬,声音很低。
"不能吧?我看着挺像……"
"真认错了。"男人站起身,匆匆往后排走,像是在逃避什么。
那人一脸疑惑地走开了。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男人,他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发抖。
车上太冷的时候,他会把夹克拉链拉到最上面,双手插在袖子里,缩成一团。
太热的时候,他会脱下夹克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腿上,但从不乱扔。
他的背包一直是空的,鼓不起来,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偶尔他会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很久。我透过后视镜瞄了几眼,好像是招聘网站。
他会点开一个又一个职位,仔细看要求,然后摇摇头,退出去,继续找下一个。
有时候看到合适的,他会点进去,手指在屏幕上停留很久,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投简历。
最后,他还是会点下"投递"按钮。
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过一会儿,又掏出手机,打开邮箱,看看有没有回复。
没有。
他就把手机锁屏,放回兜里。
这样的动作,一天要重复几十次。
我看在眼里,心里越来越难受。
两个星期过去了,那个男人还是每天准时来。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有点担心哪天他突然不来了。
有一天,隔壁线路的老李问我:"老王,你们27路是不是有个怪人?天天坐车不下?"
"你也注意到了?"我一愣。
"可不是嘛。"老李压低声音,"我有个亲戚也坐你们这条线,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说有个中年男的,天天在车上坐着,像个神经病。"
我皱了皱眉:"别乱说,人家又没干啥坏事。"
"那你说他干啥呢?"老李好奇地问,"总不能真是闲的吧?"
我摇摇头:"不知道,问过,不说。"
"会不会是……"老李凑过来,"跑路的?欠债的?躲仇家的?"
"别瞎猜。"我打断他,"看着不像。"
"那你说他为啥天天坐车?"
我沉默了一会儿:"可能……遇到什么难处了吧。"
老李啧啧两声:"这年头,谁还没点难处?但也不至于天天坐公交车啊。"
我没接话。
我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一个让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秘密。
三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收车回终点站,照例检查车厢。
这是老司机的习惯,得把车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乘客落下的东西,有没有安全隐患。
我从前往后走,检查座位下面,扶手旁边,窗台上。
走到最后一排,发现座位上有张皱巴巴的纸。
我捡起来,展开一看。
是张打印的简历。
纸有点旧了,边角都磨损了,像是被翻看过很多次。
最上面贴着一张一寸照片,就是那个灰夹克男人。
照片里的他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表情严肃,像是特意去照相馆拍的。
简历上写着:
姓名:陈建国
性别:男
年龄:42岁
学历:大专
专业:机械制造
工作经验:15年
之前工作单位:XX机械厂
职位:技术员
简历最下面,密密麻麻写着投递记录——
"3月1日,投递XX科技,未回复。"
"3月3日,投递XX制造,不符合要求。"
"3月5日,投递XX物流,年龄超标。"
"3月7日,投递XX电子,已有合适人选。"
"3月10日,投递XX自动化,薪资要求过高。"
"3月12日,投递XX精密,无回应。"
"3月15日,投递XX重工,学历不符。"
"3月18日,投递XX机电,无回复。"
"3月20日,投递XX工业,年龄不合适。"
"3月22日,投递XX加工,已招满。"
……
整整两页纸,全是这样的记录。
从今年一月到三月,短短两个多月,他投了五十多份简历。
每一条后面,都是冰冷的拒绝。
"年龄超标"、"学历不符"、"薪资要求过高"、"无合适岗位"……
我看着那些字,手开始发抖。
我坐在驾驶座上,握着那张简历,喉咙发紧。
42岁,大专学历,15年工作经验。
这样的履历,在十年前也许还吃香,但现在……
现在的工厂都要年轻人,最好是大学生,能加班,工资要求不高,好管理。
像陈建国这样42岁的技术工,工厂嫌他贵,年轻人的活儿他干不了,有技术的岗位又招不进去。
高不成,低不就。
那天晚上,我回家吃饭,跟老婆说起了这事儿。
"今天遇到个怪事儿。"我一边吃饭一边说。
"啥怪事?"老婆问。
我把陈建国的事儿说了一遍。
老婆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这人也是可怜。"
"可不是嘛。"我叹了口气,"42岁,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偏偏丢了工作。"
"那他家里人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我摇摇头,"要是知道,他还用得着天天在车上坐着?"
老婆想了想:"你说,他会不会撑不下去?"
我一愣:"啥意思?"
"我是说……"老婆压低声音,"万一他想不开……"
我心里一沉。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一个42岁的中年男人,失业了,找不到工作,不敢告诉家人,每天在公交车上混日子。
这得有多绝望?
万一哪天他真想不开……
我突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我明天得跟他好好聊聊。"
"嗯,你多劝劝他。"老婆说,"大不了工资低点,先干着呗,总比这么耗着强。"
我点点头。
但心里还是放不下。
第二天早上七点,陈建国准时出现了。
还是那件灰夹克,还是那双黑皮鞋,还是那个空背包。
他走到我面前,递上两块钱。
我接过钱,从抽屉里掏出那张简历:"兄弟,这是你的吧?昨天掉车上了。"
陈建国看见简历,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揭穿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谢谢……谢谢师傅。"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赶紧伸手去接。
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开始发抖。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额头上冒出了汗。
"我……我……"他想说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事。"我把简历递给他,"我没跟别人说。"
陈建国接过简历,像接过什么烫手的东西,赶紧塞进背包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个劲儿地道歉,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最后一排。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那天中午,我特意留了个心眼。
收车的时候,车上就剩我和陈建国两个人。
我走到最后一排,坐在他旁边。
"兄弟,能聊聊吗?"
陈建国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师傅,您……您有事?"
"也没啥大事。"我斟酌着措辞,"就是……你这样天天坐车,不累吗?"
陈建国沉默了好久,才低声说:"累。"
"那为啥还坐?"
"因为……"他声音更低了,"没地方去。"
我心里一沉:"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