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重生之约
第一章 槐荫下的印记
村东头的老槐树,是真真切切活了百年的老精怪。
它的树干粗壮得需要三四个成年汉子手拉手才能合抱,树皮皲裂成深褐色的沟壑,每一道都像是刻满了岁月无声的誓言与风霜。枝桠虬结盘错,恣意地向着天空伸展,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生机勃勃的绿色网络。六月灼人的阳光,拼尽全力也难以穿透这厚重的绿云,最终只得被切割、驯服,化作一片片、一簇簇晃动的金色光斑,温柔地洒在树下那片被荫凉笼罩的土地上。
前几日的雨水慷慨地浸润了这片土地,泥土尚未完全干涸,踩上去带着一种松软的弹性。空气里弥漫着独特的湿润芬芳,是腐殖质沉淀的醇厚、青草被碾过后散发的清冽,还有泥土本身最原始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闻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乡野的纯粹洗涤了一遍。有蚯蚓在松软的土层下不知疲倦地拱动,留下细微的窸窣声和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痕迹,像是大自然书写的神秘密码。
林晚星就蹲在这片肥沃的、充满生命力的土地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小裙子,膝盖处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点泥渍。脑袋上扎着的两个羊角辫,因为半天的疯跑追逐,已经顽强地歪向了不同的方向,几缕不服帖的、汗湿的黑色碎发黏在她红扑扑的、带着健康婴儿肥的脸颊边。可她浑然不觉,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眼前一项「伟大」的事业上。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宽大、韧性极佳的芭蕉叶,反复折叠、固定,最终做成了一个颇具雏形的绿色「小碗」。碗里,盛放着她的「珍馐美馔」——色彩各异的细小碎石子,被她区分开来,深色的当作「胡椒」,浅色的当作「盐」;几片边缘圆润、形状完美的椭圆形落叶,是今晚主食「煎饼」;而几颗被她在小溪边反复清洗、打磨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则扮演着硬菜「肉包子」的角色。
她布置得很慢,很认真,胖乎乎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每一颗「调料」,每一片「煎饼」,每一个「肉包子」,都摆放在它们最恰当的位置。阳光透过槐叶的缝隙,恰好有一束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着金色的微光。
「这个最大的肉包子给你,」她终于抬起头,将那块最圆润、最光滑、在溪水里浸泡得泛着冷白色光泽的鹅卵石,郑重其事地推到坐在她对面的小男孩面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夏夜最清澈的星光,里面没有丝毫的杂质,只有纯粹的、想要分享的喜悦,以及对自己「厨艺」的满满自豪。「我特意挑的,最像你上次在镇上吃的那种,有油水的那种!」
坐在她对面的,是陆晨。
男孩比林晚星略显清瘦,穿着蓝色的旧短褂,同样是一身的尘土气。他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色,只是那黑色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与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不太相符的、极淡的沉静,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他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肉包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而,林晚星的注意力显然已经飞速转移。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想起了某件关乎宇宙运转、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她「啊」地一声,身体前倾,不由分说地就抓住了陆晨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用力地将他的手掌摊开。
陆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男孩身体里那股刚刚萌芽的、关于「男女有别」的羞涩和「小男子汉」的别扭瞬间被点燃。他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抽回来,手腕上用了些力气。
「别动!」林晚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小女王般的严肃。她的小手攥得紧紧的,那带着泥污和温热体温的力道,竟让陆晨一时没能挣脱。她伸出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那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指腹还带着玩泥巴留下的污迹,精准地、用力地按在了他右手掌心——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仿佛不经意间溅落的芝麻粒般的痣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仪式的郑重。
「记住哦,阿晨!」她一字一顿,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进他的灵魂深处,「这是我们的暗号!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也要靠这个找到对方,还要在一起过家家!谁也不许赖皮!」
「轰」的一下,陆晨的脸瞬间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耳根,像被晚霞彻底浸染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女孩指尖按压在掌心的那一点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压力和温度。那温度,似乎穿透皮肤,一直烫到了他心里。他别扭地扭开脸,不敢再去看林晚星那双灼灼的、仿佛能点燃一切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被戳穿心事的羞恼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慌乱:「谁……谁要和你过一辈子家家啊……幼稚鬼。」
心里那头小鹿却撞得毫无章法,一种陌生的、甜丝丝的感觉,像偷偷抿了一小口奶奶藏在柜子顶的蜂蜜罐子,那甜意悄无声息地晕开,让他既想逃离,又隐隐贪恋。
夏日的风变得更加慵懒,拂过老槐树茂密的树冠,引得万千叶片发出一阵悠长而沙沙的轻响,如同大自然哼唱的一首亘古不变的催眠曲。更多的光斑在他们身边、身上跳跃、晃动,像一群金色的、顽皮的精灵。其中几束最为明亮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他们那双依旧交叠在一起的小手上,落在那颗被赋予了超越时空意义的、小小的掌心痣上。
那颗淡褐色的痣,在阳光的聚焦下,仿佛真的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微微发亮,承载了两个稚嫩灵魂在此刻,关于「永远」的、最纯粹也最霸道的承诺。
「我不管!」林晚星的下巴抬得更高了,几乎要扬到天上去,将她六岁孩童所能展现出的最大限度的霸道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不容置疑的固执。「反正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以后就凭这颗痣认人!你敢忘了,我就……」她眼珠转了转,拿出了自认为最具有威慑力的威胁,「我就不跟你玩了!我把所有的肉包子都给别人吃!」
陆晨的心猛地一紧。不跟他玩了?把肉包子给别人?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让他觉得比弄丢了最心爱的弹珠还要难受百倍。那点羞涩和别扭,在这巨大的「威胁」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飞快地转回头,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比刚才大了不少,带着急于挽回的迫切:「我记住了!我……我不会忘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他主动伸出自己的小手指,笨拙地勾住了林晚星还按在他掌心上的那根手指。
「拉钩!」
林晚星终于满意了,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得意的笑容,仿佛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她也用力勾紧他的手指,两个人一起晃动着小胳膊,用带着奶气的、却无比认真的声音,齐声念诵起那古老的咒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稚的誓言,伴随着槐叶的沙沙声和泥土的芬芳,悠悠地飘散在夏日的午后阳光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念出「一百年」这三个字时,彼此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复杂而深沉的涟漪。
那涟漪之下,是汹涌的、被强行封存的记忆暗流,关于轮椅,关于诊断书,关于诀别的泪水,关于冰冷铁轨的触感,关于生命最终时刻那撕心裂肺的痛与无悔……
那些属于「前世」的画面,如同深水下的鬼魅阴影,在灵魂被这稚嫩誓言触碰的瞬间,试图挣扎着浮出水面。
但最终,它们又被更强大的、属于孩童的本能压制了下去,重新沉入意识的深海。
只有掌心那颗痣,在阳光的见证下,仿佛真的烙印了下去,成为了连接两段人生、两个灵魂的,唯一的、最初的坐标。
陆晨看着眼前笑得没心没肺、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下一道「菜」的林晚星,悄悄收拢了那只被「盖章」的手,将那颗痣,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