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邦媛
2005年,81岁高龄的齐邦媛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她告别相伴数十载的丈夫和3个儿子,独自一人搬进了养老院。
在这里,她开始写一本自传,写得非常艰难。
深秋的某个雨夜,齐邦媛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她扶着书桌,望向窗外的滂沱大雨,泪水夺眶而出:
“老天爷,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完他们的故事,那烈火烧遍的土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飞,和烽火里的军人,风雪中的学生,和他们后面追赶的我,请你让他们在我笔下活着!”

《巨流河》
四年后,《巨流河》横空出世,震撼了整个华语世界!
无数读者为齐邦媛与抗日烈士张大飞的爱情故事,落下热泪。
不少导演和制作人,希望将两人的故事拍成电影。
然而,当电影公司捧着天价版权费找上门时,85岁的齐邦媛一口回绝:
“我在有生之年,不愿意看到大飞哥短促的一生,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
那么,这位让齐邦媛守护一生的张大飞,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们之间又有着怎样动人心魄的往事?

齐邦媛父亲齐世英
01齐邦媛,辽宁铁岭人,出生于1924年。
她的父亲齐世英,是东北知识分子中的精英。
“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青年流亡关内。
齐世英有感于他们的失学,创办东北中山中学,招收了2000多名流亡学生。

中山中学
1936年秋天,华北局势恶化,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往南京。
每到星期六下午,齐邦媛的哥哥齐振一,都会邀请几个同学回家吃饭。
对那些无家可归的东北子弟来说,齐家的五花肉酸菜火锅,温暖了他们不尽的乡愁。

张大飞
其中,有个叫张大飞的18岁男孩,性格内敛,落落寡合,很少说话。
这引起了同样“不食人间烟火”、孤僻忧郁的齐邦媛的注意。
转眼过年了,大家围炉夜话,问起张大飞离开家乡的情况。
张大飞艰困地叙述道:
“我父亲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父亲死后,我们一家八口四散逃亡。我去北平投奔叔叔,偶然看到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我就考取了初三,从此有了安身之所。”

张大飞父亲张凤岐
原来,张大飞的父亲,正是抗日英雄张凤岐!
听着这段凄苦身世,12岁的齐邦媛红了眼眶。
从此,每个星期六午后,她都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张大飞那忧郁温和的笑容。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自此,我深深地记住他的名字——张大飞。”

右一为齐邦媛
不久后,大家一起去爬牛首山。
齐邦媛因为瘦小,在下山时落后而在寒风与恐惧中哭泣。
这时,张大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她。
天已经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救援,一边牵她下山,一边温柔安慰:
“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这份真诚的关怀,让齐邦媛永生难忘。
“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张大飞
02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齐家和中山中学踏上流亡之路,最终辗转抵达重庆。
路上,张大飞悲愤家园处境,弃笔投戎,加入空军。
此后,他一心一意进入保护者的新天新地了:
“生命中,从此没有眼泪,只有战斗,只有保卫国家!”

齐邦媛全家福
而齐邦媛在弦歌不辍的政策下,幸运地受南开中学与武汉大学外文系教育,得文学启蒙。
她深感幸运的同时,对张大飞这些空军飞行员常觉亏欠:
“当我们在地上奔跑躲避敌人的炸弹时,他们挺身而出,到天空去歼灭敌机。当我们在弦歌不辍的政策下受正规教育时,他们在骨岳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
张大飞入伍后,因为联络不上自己的家人,便写信给齐家报平安。
他说:
“齐家就是我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这些信,是我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而齐振一很忙,便嘱咐妹妹给张大飞回信。
如此,从1938年到1944年,齐邦媛与张大飞通信七年。
信中,张大飞像兄长一般,关心着齐邦媛的学业和生活。
每封信结尾,他都有注意身体、不要让妈妈操心之类的训勉。
而齐邦媛也告诉自己,只能视他为兄长。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
在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齐邦媛、张大飞
1942年夏天,齐邦媛高二放暑假。
从美国受训回国、加入“飞虎队”的张大飞,第一件事便是去重庆沙坪坝报喜。
齐邦媛高兴地带他去自己的秘密基地——江边一个悬空小岩洞,她常常在那里读文学书。
那天,太阳耀眼,江水清澄。
两人坐在岸边谈天说地,齐邦媛说自己读的课外书,张大飞则说他飞行所见。
“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

右为齐邦媛
031943年4月,齐邦媛高中毕业在即。
一天黄昏时分,一个同学找到她,说:
“有人在操场上等你。”
齐邦媛出去,看到张大飞向自己走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
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
“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齐邦媛心头猛地一颤,仿佛电流贯穿全身。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两人并肩朝校门口走去,张大飞温柔地说:
“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你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我……”
走了一半,骤雨落下。
两人自然地牵手,一齐跑到门口范孙楼。
在屋檐下站定后,他把她拢进自己的大雨衣里,搂着她靠近他的胸膛。
隔着军装和皮带,她听见他心跳如鼓声。
只有片刻,张大飞即松手,他说:
“你快回宿舍吧,我必须走了。”
雨中,齐邦媛看着他半跑着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041943年秋天,19岁的齐邦媛考上武汉大学外文系,从重庆前往乐山求学。
她刚踏入女生宿舍,门房老姚看了她的名字,便笑吟吟地递上一封浅蓝的航空信:
“人还没来,信就先到。”
彼时,25岁的张大飞,人在云南。
两人虽相隔千里,仍书信不断。
信中,不言相思,却尽是相思,有着浓密又压抑的牵挂。
随着时间推移、战况越来越激烈,张大飞的信越写越炽热。
“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接到信的齐邦媛,此心已不在乐山。
她向父亲提出去云南:
“请你们允许我去昆明,转西南联大外文系。”
父亲齐世英不允许:
“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较近些。”
张大飞听说后,也急着来信阻止:
“我随时迁移驻防基地,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你;战争现况下,连三天假期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回四川看你,望你安心地回乐山读书,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
这时,他的口气又是兄长对小女孩说话了。
对于张大飞的决定,齐邦媛年轻时不懂,以为他“变”了。
直到多年后回首往事,她蓦然觉醒,实际上张大飞保护了她:
“善良如他,要退回去扮演当年保护者兄长角色虽迟了一些,却阻挡了我陷入困境,实际上仍是保护了我。”
05随着战火渐渐由贵州向四川进逼,武汉大学做好了撤退到“雷马屏峨”的准备。
齐邦媛给父亲写信:
“如果重庆失守,我到‘雷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
父亲齐世英的回信,简短有力:
“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与此同时,齐邦媛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张大飞的信了。
没课的日子,她常常抱着书,来到河岸边读书、想心事。
时间来到1945年春天,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齐邦媛面对着壮丽江山,心中满是痛苦和困惑:
“我们这么年轻,却被深深卷入这么广大且似乎没有止境的战争里!”
在彷徨中,她面对江流,一首首背诵济慈、雪莱、惠特曼的诗。
其中,惠特曼的《啊,船长!我的船长!》,竟然成为某种预言——
“啊 船长!我的船长!可怕的航程已抵达终点,
我们的船渡过每一场风暴,追求的胜利已经赢得。
港口近了,听啊那钟声,人们欢欣鼓舞,
所有的眼睛跟着我们的船平稳前进,它如此庄严和勇敢。
可是,啊,痛心!痛心!痛心!
啊,鲜红的血滴落,
我的船长在甲板上躺下,
冰冷并且死亡。”
三个月后,齐邦媛手捧着一封信,最后一次来到河岸边。
信上写着:
“张大飞在5月18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她瞬间想起这首诗,不禁刻骨铭心,沉重地、不甘心地哀伤。
061945年8月15日,抗日战争胜利。
胜利之夜,重庆欢声震天,火把照亮了每一寸黑夜。
齐邦媛也跟着哥哥,拿着火把往沙坪坝大街上跑去。
跑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她看到范孙楼的灯全开着。
“我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
她一路狂奔,回家大哭一场。
“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张大飞在胜利前三个月战死,生者狂欢,死者默默。我为所有战死的人恸哭长夜,这狂欢中有太多的亏欠。”
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齐邦媛度过了胜利夜。
从此之后,她不再提他的名字。

然而,冥冥之中,有某种神迹的指引——
自从胜利之后,齐家回到南京。
一天,齐邦媛突然走进一条破旧的大街,猛然看到一条布带横挂在一座礼拜堂前。
上面赫然写着:
“纪念张大飞殉国周年”
她在雨中痴立许久,似梦游般地进入教堂,完成了一场迟来的祭奠。
“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走到新街口,看见那追思礼拜的布条,我终生不能解答。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些唯有自己身历的奇迹,不必向人解说吧。”
自从1937年逃出南京城,齐邦媛今生只回去过2次。
这第一次,意外参加了张大飞的追思礼拜;
第二次,则是1999年5月——

75岁的齐邦媛访问南京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在千百牺牲者中找到张大飞的名字。
“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
那天,年迈的齐邦媛,坐在碑前小小石座上许久。
“这一日,五月的阳光照着七十五岁的我,温馨如他令我难忘的温和声音。”
在阳光的照耀下,齐邦媛回忆起张大飞忧郁温和的笑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
“我惊觉,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

齐邦媛与丈夫、3个儿子
07“多日的思量、尝试之后,我终于明白,写出张大飞的故事,是我纪念他唯一的方式,纪念他的凄苦身世,纪念所有和他那样壮烈献身地报了国仇家恨的人。”
2005年,81岁高龄的齐邦媛,独自一人搬进了养老院。
她暂离丈夫和3个儿子,为写回忆录独居独行。
在写作过程中,齐邦媛常常是一边写一边哭:
“我写这些,很痛苦!国仇家恨一点儿不错。我常是一边写一边哭。肯做的人要有很大的悲愤才行。我这个年龄还在写,我就是不甘心这些事就这样全湮没了!”
耗费四年,85岁的齐邦媛写出了25万字、气势磅礴的“生命之书”——《巨流河》。
《巨流河》出版后,书中的家国记忆感动了无数读者。
其中,齐邦媛与张大飞这场还来不及发生的爱情,更不知赚了多少读者的热泪!
从十五岁到一百岁的读者,都想见齐邦媛,都想知道更多跟张大飞有关的事情。

齐邦媛
一次,记者试探地问道:
“听说书出来以后的第二个月,就有导演来找您,希望将张大飞的故事改编成电影?”
齐邦媛点点头,然后直直地表达不满:
“合着有个张大飞的爱情故事,你们觉得好看?张大飞就是个倒霉的小年轻人!我要讲的是更大的沉重。
对于像张大飞这样的人,在我少女时代是一种崇拜和象征,他代表很多年轻人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以自己的生命来做了忘我的贡献。
你们一定要把张大飞那个感情写成一个热烈的爱情,因为不这样做电影就不能卖。这样做我受不了。
在现实里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连人生都没想清楚,26岁就死了。他死得那么干净,全心全意的,就是为了报国。
我不希望张大飞被拍成‘热闹’的电影。我必须替他维持军人的尊严,不能让他受到亵渎,变成一个热闹的故事。”
接着,她进一步解释自己对张大飞的情意:
“我12岁认识他,看到两代东北人以身殉国的悲怆,那不是美丽的初恋,是尊敬、亏欠、患难相知的钟情。”
刻骨铭心七十多年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共患难时代的深沉关怀相知相惜之情。
这份相知相惜之情,齐邦媛最终用她的大半生岁月,锤炼出如此的文字: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参考书籍:
01《巨流河》——齐邦媛
02 《洄澜 : 相逢巨流河》——齐邦媛(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