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餐桌上,辛辣的酱料如同毒蛇的信子,刺向了一岁女婴柔嫩的口腔。
赵洪军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容,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场无伤大雅的“锻炼”。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了虚伪的和乐,亲戚们或低头或劝和,婆婆孙秀兰甚至又给施害者斟满了一杯酒。
母亲江悦的手在颤抖,但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放下安抚孩子的水杯,稳稳地夹起了桌上那颗最红、最烈的朝天椒,转身走向了被全家捧在手心的5岁男孩。
“既然要锻炼,”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那他更应该尝尝。”
01
那双油腻的竹筷头上,沾着一小抹暗红色的辣椒酱,看上去就像毒蛇嘴里即将吐出的信子,正恶毒地对准了我刚满一岁不久的女儿糖糖那张还带着奶香的小嘴。
时间并没有真的停顿,只是在我极度惊怒的注视下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我甚至能清晰看见大伯赵洪军那张被酒精泡得发红的脸颊上,每一颗粗大的毛孔都因为兴奋而微微张开,他嘴角勾起的笑容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和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快意。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甚至听见了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咚咚闷响,仿佛一面即将碎裂的鼓,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阻拦,可手臂却僵硬地停在半空,像是被人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
就在那零点几秒的迟滞里,那抹猩红被筷子毫不犹豫地捅进了我女儿娇嫩的口腔深处。
整个世界先是为之一静,那是一种连耳膜都感到压迫的绝对死寂。
紧接着,糖糖那张原本白嫩可爱的小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化,从粉白涨成通红,最后变成了近乎猪肝般的酱紫色。
她的小嘴徒劳地张开又合拢,发不出一点声音,像一条被无情扔在岸上快要窒息的小鱼。
连半秒都不到,一声撕心裂肺根本不像婴儿能发出的、带着剧烈抽气和嗬嗬声的哭嚎,猛地炸开,瞬间撕碎了年夜饭桌上那层虚伪的和乐表象。
那不是普通的啼哭,那是稚嫩的喉咙被强烈辛辣灼烧后,生命最本能的、濒死般的痛苦哀鸣。
我怀里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寸皮肤都在痉挛,她的小手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脸颊和脖子,留下一道道刺目的红痕,眼泪、鼻涕、口水混合着被辣出来的涎水,糊满了她整个下巴和前襟。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捏,疼得我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只能徒劳地紧紧搂住她,试图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抚慰。
“哭啥哭,至于这么大动静么。”
赵洪军慢悠悠地收回筷子,甚至还将那沾满我女儿口水和辣椒酱的筷子头,放进自己嘴里咂摸了两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我怀里快要抽过去的糖糖,又扫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不以为然,仿佛我们正在上演一出无理取闹的滑稽戏。
“女娃娃嘛,就得从小锻炼锻炼,一点辣都受不了,以后能有啥出息,都是被你们这些当妈的给惯坏了。”
我像疯了一样抓过桌上的温水杯,颤抖着往女儿嘴里喂,可清水刚进去就被她更加猛烈地呛咳出来,喷溅得到处都是,她那小小的身体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一团。
围坐在圆桌旁的亲戚们,有的立刻低下头去,假装专注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仿佛自己又聋又瞎。
有的则扯出尴尬的笑脸,不咸不淡地劝说着:“大过年的,都少说两句,跟个孩子计较啥。”
而我的婆婆孙秀兰,更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到了赵洪军旁边,殷勤地拿起酒瓶又给他满上了一杯白酒。
“大哥说得在理,江悦,你就是太紧张孩子了,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朝自己那个被折磨得快要断气的孙女抬一下,语气里满是埋怨。
“我们那会儿带孩子,比这粗糙多了,孩子不都活蹦乱跳地长大了,就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金贵得不得了。”
活蹦乱跳地长大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碎裂的残渣扎得我生疼。
我想起糖糖刚出生时,赵洪军当着所有探视亲戚的面,撇着嘴毫不掩饰地说:“又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
我想起糖糖学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擦破点皮,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他却在旁边冷笑着说:“娇气!哪个娃娃学走路不摔几个跟头?不摔跤能长大?”
可就在今天下午,他5岁的大孙子赵天佑,在院子里同一个位置,被同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只是裤子蹭了点灰,赵洪军就像天塌了一样猛冲过去,一把抱起孙子心肝肉地又哄又吹,嘴里不停地念叨:“哎哟我的大乖孙,可摔疼了没?爷爷给你吹吹,爷爷心都疼碎了!”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女儿,就要被这样轻描淡写地伤害,还要被冠上“锻炼”的名头?
凭什么他的孙子就是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心肝宝贝,我的女儿就活该是路边的野草,任人踩踏还要嫌她不够坚韧?
一股滚烫的、带着腥气的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烧得我眼前都有些发花。
我的视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越过女儿那张哭到发紫的小脸,落在了餐桌正中央那盘红艳艳的菜肴上。
那是专门为了嗜辣如命的赵洪军炒的辣子鸡,厚厚的红油几乎要汪出来,油光锃亮,里面散落着几十颗被热油炸得表皮酥脆、颜色殷红如血的朝天椒,每一颗都像浓缩的小型火焰弹。
我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但这一次,我异常稳定地,握住了桌上另一双干净的筷子。
我精准地夹起了其中最大、最饱满、颜色最暗红、看起来也最具有爆炸性辣度的那一颗朝天椒。
然后,我抱着怀里依旧在痛苦挣扎、小声抽噎的女儿,慢慢地、稳稳地站了起来。
02
整个饭桌上原本还有的零星交谈和碗筷碰撞声,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强力磁石吸住的铁屑,齐刷刷地、带着惊疑和恐惧,死死钉在了我筷子尖端那颗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红色物体上。
我转过身,将视线投向餐桌另一边,那个正被他妈妈,也就是我大嫂刘慧,小心翼翼喂着一块红烧排骨的赵天佑。
“既然大伯您始终坚持,孩子就应该从小接受锻炼,磨炼意志。”
我的声音放得很轻,甚至没有刻意拔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碴子的钢针,清晰地、缓慢地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刺进他们心里。
“那么,天佑作为男孩子,又是长孙,更应该以身作则,好好尝尝这个才对。”
5岁的赵天佑对即将降临的危险一无所知,他看见我筷子上夹着的红彤彤的东西,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糖果,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咂吧咂吧小嘴。
“婶婶,那个红红的,是甜甜的果果吗?天佑想吃。”
他天真无邪地发问,甚至还带着点期待。
可桌上所有成年人的脸,就在他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惨白。
“江悦!你想干什么!把东西放下!”
赵洪军“霍”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太猛以至于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手里捏着的酒杯也脱手摔在地砖上,清脆地四分五裂。
他那双原本浑浊的醉眼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种野兽护崽般的凶狠。
“你疯了吗?!快放下!”婆婆孙秀兰也紧跟着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尖锐得几乎要划破屋顶。
我没有理会他们任何人的呵斥和尖叫。
我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只牢牢锁定在赵洪军那张因为极度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上。
我甚至,还对着他,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的笑容。
“我没想干什么呀,大伯。”
我举着那颗象征着报复和质问的朝天椒,一步,一步,朝着赵天佑坐着的方向走去。
我的高跟鞋鞋跟敲击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响,在死寂的餐厅里回荡,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死神临近的倒计时。
“我只是在忠实地贯彻您刚才亲口宣扬的教育理念而已,大伯。”
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上了一点虚伪的恭敬。
“您不是刚刚才说过,孩子不能娇生惯养,要锻炼吗?”
“糖糖才一岁零两个月,您都毫不犹豫地给她喂了那么一大坨辣椒酱,美其名曰锻炼。”
“天佑已经5岁三个月了,比糖糖大了整整4岁还多,身体承受能力理应更强,尝尝这颗朝天椒,岂不是更合情合理,更能体现您教育理念的先进性么?”
我每向前迈出一步,赵洪军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我脚步落下的声响,就像直接踩在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不行!绝对不行!你给我站住!”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领地受到侵犯的雄狮,一个箭步冲过来,用近乎粗鲁的动作将赵天佑从儿童餐椅里拽出来,死死地护在自己宽厚的背后,双臂张开,形成一道保护的屏障。
那副惊惶失措、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一颗普通的辣椒,而是立刻就能致命的剧毒药剂。
“哦?”
我恰到好处地停住了脚步,微微偏了偏头,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神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为什么不行呢?大伯。”
我紧紧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清晰无比地追问。
“我的糖糖,才一岁多,肠胃功能远没有发育健全,口腔黏膜娇嫩无比,您都能下得去手,还说是为她好。”
“怎么,轮到您5岁多、已经能吃不少饭菜的大孙子,他的肠胃反而比一岁的婴儿更娇贵、更碰不得了?”
“还是说,在您心里,您的孙子是金枝玉叶,是碰不得的宝贝疙瘩,而我的女儿,就是可以随意处置、用来验证您那套陈旧观念的路边泥土?”
婆婆孙秀兰也慌忙冲了过来,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抢夺我手中那致命的筷子。
“江悦!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快把辣椒扔了!天佑他从小肠胃功能就弱,鸡蛋吃多了都拉肚子,哪能碰这种要命的玩意儿!”
我只是轻轻侧身,就灵活地避开了她挥舞过来的手。
“我的女儿肠胃功能就强健吗?”
我终于无法再维持那表面的平静,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凄厉,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屋内紧绷的空气。
“你的孙子是金镶玉砌的,我的女儿就是泥捏瓦铸的,活该被你们当成试验品、当成玩意儿,来验证你们那套早就该被扔进垃圾堆的重男轻女歪理吗?”
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对峙和爷爷反常的紧张吓到,赵天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赵洪军的大腿,把小脸埋进去,哭喊着:“爷爷,我怕……我不要吃那个果果……它看起来好吓人……”
“乖孙别怕,有爷爷在!爷爷在这儿,谁也别想碰你!”赵洪军一边笨拙地拍抚着孙子的后背,一边扭过头,色厉内荏地朝着我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江悦!你敢碰天佑一根手指头试试!我……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婆娘不可!”
“打死我?”
我听着这荒谬的威胁,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可与此同时,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从我眼眶里滚落,滑过冰冷的脸颊。
“好啊。”
我不退反进,又向前踏了坚实的一步,将那颗鲜红欲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朝天椒,直接举到了赵洪军的眼前,距离近到他都能闻到辣椒那股特有的、刺激性的辛香。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就在刚才,就在这张饭桌上,你用那双脏筷子,把辣椒酱捅进我一岁女儿嘴里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怕我当场跟你拼命?!你怎么就不想想,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被这样伤害,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洪军被我这一连串锋利如刀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从最初的猪肝色涨成了茄子般的深紫,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支吾了半天,眼神躲闪,最终,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一句彻底将我推入绝望冰窟的话。
“那……那能一样吗?!”
他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捍卫某种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的真理。
“糖糖是个丫头!丫头片子从小不吃点苦头,不受点磨练,以后怎么经得起事儿?怎么嫁得出去?怎么伺候公婆丈夫?”
他越说似乎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一种荒谬的“正义感”。
03
“天佑是男孩!是我们老赵家正儿八经的孙子,是要传宗接代、顶门立户的根!他能跟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丫头片子相提并论吗?!”
“我们老赵家的根……”
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咀嚼着其中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意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凉的悲怆感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又恨不得放声痛哭。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偏颇、伤害和双重标准,根源都在这儿,都在这最原始、最丑陋、最愚不可及的性别歧视里。
我的女儿,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她承受的痛苦就成了“锻炼”,成了“为她好”,成了“理所应当”。
他的孙子,仅仅因为他是个男孩,所以他的金贵、他的豁免权,也成了“理所应当”,成了不可触碰的“家族根基”。
我缓缓转动视线,看向赵洪军身后,那个还在因为惊吓而抽噎不止的男孩。
再低头,看看我怀里,那个因为喉咙和食道里残留的灼痛,依旧在细微颤抖、时不时打个小哭嗝的女孩。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紧捏的这颗朝天椒,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苍白,又那么的……可笑。
就算我今天真的不顾一切,将它强行塞进了赵天佑的嘴里,让他也体会一番糖糖刚才经历的痛苦,又能真正改变什么呢?
我报复了一个懵懂无知的5岁孩子,却丝毫无法撼动眼前这个老人心中那座根深蒂固、由陈腐观念和自私偏见浇筑而成的大山。
我只会让自己,堕落成和他一样的人,一个将无辜孩童当作发泄愤怒、进行报复的工具的,面目可憎的大人。
不。
我不能。
我绝不能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我缓缓地、无比缓慢地,垂下了那只一直高举着的、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臂。
然后,在满屋子人惊疑不定、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我将那颗鲜红的、凝聚了所有恐惧和对抗意味的朝天椒,慢慢地、稳稳地,送向了自己的嘴边。
我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张开嘴,然后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去,咀嚼起来。
“轰——!”
一股根本无法用任何语言准确描述的、爆炸性的、毁灭般的辣意,瞬间在我紧闭的口腔中被引爆!
辛辣炽热的汁液,如同沸腾的岩浆,从被咬破的辣椒皮里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我的整个舌面、牙龈和上颚,然后化作一条熊熊燃烧的火线,蛮横地冲过我的喉咙,灼烧着我的食道,最后重重砸进我的胃袋,激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那股灼热感甚至化作无形的白烟,直冲我的头顶!
我的眼泪和鼻涕几乎是立刻就失控地涌了出来,这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纯粹的、无法抗拒的剧烈生理反应,我的整个面部肌肉都在辣味的刺激下扭曲。
但我没有发出一点痛呼,也没有退缩。
我猛地睁开了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水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已经彻底呆若木鸡、表情凝固的赵洪军。
我一边任凭灼热的泪水疯狂流淌,一边面无表情地、用尽全力地,咀嚼着嘴里那团“火焰”。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将它碾磨成灼人的碎末,混合着几乎要烧穿喉咙的辣汁,硬生生地吞咽下去。
“你……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疯了吗你……”
赵洪军彻底傻了,他大概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未在家族的年夜饭上见过如此惨烈又决绝的场面,说话都结巴起来。
我冲着他,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好几倍的笑容。
因为口腔和喉咙被严重灼伤,我的声音变得嘶哑不堪,像破旧风箱拉扯出的声响。
“没干什么,大伯。”
我嘶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确保他能听清每一个音节。
“我只是想请您,亲眼看着,亲身对比一下。”
“一个像我这样的成年人,在吞下这颗辣椒后,需要付出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勉强站住,才能勉强说话。”
“然后,请您摸着良心再回想一下,刚才您把辣椒酱捅进我一岁女儿嘴里时,她那小小的身体,承受的是怎样一种地狱般的痛苦。”
“我也希望您,以及在座的每一位,都能牢牢记住,今年这顿年夜饭,究竟是什么味道。”
“是辣的。”
“辣到穿肠过肚,辣到心肝脾肺肾都跟着一起抽搐疼痛,辣到让人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来的味道。”
说完这番话,我已经达到了生理承受的极限。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剧烈痉挛再也压制不住,一股灼热带着酸腐气息的液体猛冲上喉头。
我紧紧抱住怀里的糖糖,猛地转身,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和意志,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餐厅,撞开洗手间的门,扑到了冰冷的马桶边。
“呕——!”
晚上勉强吃下去的那些食物,连同那颗该死的、依旧在发挥余威的朝天椒碎末,混合着酸涩的胃液和胆汁,一股脑地全部呕吐了出来。
马桶里瞬间一片狼藉,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
可那种深入骨髓、跗骨之蛆般的灼烧感,却并未随着呕吐而减轻分毫,它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我的食道和胃壁上,反复灼烫,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虚弱地抱着冰凉刺骨的马桶边缘,眼泪和冷汗混杂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浑身上下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狼狈得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又被抛弃在雨夜街头的野狗。
怀里的糖糖,似乎被我此刻剧烈的反应和痛苦的模样吓到了。
她渐渐停止了啜泣,只是睁着那双被泪水反复冲洗过、此刻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安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孩童本能的依恋和一丝懵懂的担忧。
她那双软乎乎的、还带着淡淡奶香味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我胸前已经被冷汗和泪水浸湿一片的衣料,仿佛我是她在这狂暴世界里唯一可以抓住的、不会沉没的浮木。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小手,轻轻地、充满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我湿漉漉的、滚烫的脸颊。
“妈……妈……不……哭……”
她用含混不清的、却是我听过最柔软最动人的童音,努力地呼唤着我,试图安慰我。
这一声模糊的“妈妈”,就像一道温暖纯净的光,又像一股清冽甘泉,瞬间注入我几乎被愤怒、绝望和冰冷辣意冻结的心脏,奇迹般地抚平了里面所有狂躁的漩涡、狰狞的怒焰和深不见底的委屈。
我猛地转过身,再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将女儿小小、温热、柔软的身体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细软的头发,仿佛想要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用我的生命为她构筑一道永不破损的屏障。
对。
我是个妈妈。
我是糖糖的妈妈。
我不能就这样倒下,更不能被愤怒吞噬,变成一个用伤害更弱小者来寻求扭曲公平的怪物。
我要清醒过来,我要站起来,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为我怀里的这个小小生命,撑起一片能够遮风挡雨的天空。
一片没有陈腐偏见,没有恶毒歧视,能够让她像一棵树一样自由舒展枝丫,像一个人一样被平等关爱、被真心尊重的,晴朗明亮的天空。
我紧紧抱着女儿,一只手撑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借力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
腿还在发软,胃里依旧灼痛,但我咬紧了牙关。
然后,我抱着糖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从这间充满痛苦记忆和狼狈痕迹的洗手间里走了出去。
04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桌原本丰盛热闹、寓意团圆的年夜饭还摆放在巨大的圆桌上,只是早已热气散尽,凝固的油脂浮在菜肴表面,呈现出一种冰冷油腻的光泽,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杯盘和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尴尬与僵硬。
再也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动筷子,甚至没有人抬头。
赵洪军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硬地杵在原地,脸色在惨白和青灰之间来回变换,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虚无的点。
婆婆孙秀兰和其他亲戚,则用各种各样极其复杂的眼神偷偷瞥着我,那里面有未散去的震惊,有深深的不解和困惑,或许,还隐藏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转瞬即逝的同情与愧疚。
我没有分给他们任何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我的目光只看向前方,我的手臂只环抱着我的女儿。
我径直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抱着糖糖,走回了二楼属于我和丈夫的卧室。
“砰!”
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重重地甩上了房门,将那令人作呕的一切彻底隔绝在外。
世界,终于获得了片刻扭曲的清净。
我把女儿轻轻放在铺着柔软棉褥的大床上,自己则踉跄着冲进卧室配套的小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泼了几把脸,试图驱散口腔里残留的灼烧感和头脑的眩晕。
然后,我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回到床边,仔仔细细、无比轻柔地帮糖糖擦拭干净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鼻涕和污渍。
又拿来她的卡通小水壶,喂她喝下了小半壶温水。
小家伙经历这一番惊吓和折磨,精神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点,她乖乖地任由我摆布,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疲惫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很快就在我轻柔的拍抚下,带着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她平稳安宁的呼吸,感受着她小小胸腔规律的起伏,我那一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丝松懈的迹象,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冰冷的决心。
我踉跄着走到卧室墙角,拖出那个结婚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已经有些半旧了的枣红色行李箱。
我沉默地、动作有些机械地,开始一件一件收拾东西。
糖糖的奶粉分装盒、安抚奶嘴、小包装的尿不湿、换洗的贴身小衣服和外套、她最喜欢的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毛绒兔子玩具……
05
然后是我自己的几件常穿的衣服、必要的证件、钱包和手机充电器。
这个房间,这个房子,这个所谓的“家”,以及它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一切,我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多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让我感到恶心和绝望。
就在我拉上行李箱第一层拉链的时候。
“咚咚咚。”
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打破了卧室里刻意维持的宁静。
“江悦啊,你开开门,妈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是婆婆孙秀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我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将糖糖的一件厚实的小羽绒服叠好,放进箱子底层。
“江悦,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行不行?大过年的,闹成这样多难看,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关起门来,一家人好好说开?”
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劝诱,也带着点惯常的、长辈式的说教口吻。
“你先开门,我们好好谈谈,总这么僵着算怎么回事?”
我停下了手中叠衣服的动作,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后背抵住了冰凉坚实的木制门板,但我没有拧开门锁。
“妈,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刚才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该说的道理,不该说的狠话,我都已经说尽了。”
“该做的反抗,不该做的决绝举动,我也都做完了。”
“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请您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门外安静了几秒钟,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拒绝。
“你大伯他……他那人就那样,脾气是倔了点,说话也冲,可他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手底下没个轻重,老思想作怪。”
婆婆还在门外,徒劳地试图为赵洪军的行为开脱,打着毫无说服力的圆场。
“他也是好心,想着逗逗孩子,谁想到糖糖反应那么大……你也是当妈的,别太往心里去了,啊?”
“为了她好?逗逗孩子?”
我隔着厚重的门板,清晰地发出了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法稀释的嘲讽和悲凉。
“为了她好,就是用沾满辛辣酱料的筷子,不顾她挣扎哭喊,硬捅进她嘴里?”
“为了她好,就是看着她被辣得小脸发紫、几乎窒息、痛苦抽搐的时候,还能在旁边悠然自得地咂摸筷子,说风凉话?”
“为了她好,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活该被你们这些所谓的‘长辈’,用这种残忍的方式‘逗弄’,来验证你们那套早就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吗?!”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刚刚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冲击着我的喉咙。
门外又陷入了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过了好一会儿,婆婆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刻意放软的语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显的不耐烦和隐含的指责。
“行了行了,江悦,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觉得委屈。可你今天晚上闹得也实在太过了!你看看把你大伯气得,饭都没吃完就直接摔门走了!这大年夜的,像什么话!”
“你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大伯留,让他那么下不来台,以后这亲戚之间还怎么来往?逢年过节还怎么走动?”
“还有,你最后那是在干什么?自己吞辣椒?你这不光是吓唬人,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有意思吗?除了让人看笑话,还能有什么用?”
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再慢慢吐出。
没用的。
跟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在她的认知体系和价值排序里,亲戚的面子和家族表面上的和睦,远比孙女真实的痛苦重要。
长辈的权威和家族的所谓“规矩”,远比儿媳的尊严和感受重要。
“我不是在吓唬谁,妈。”
我重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已经凝固的决绝。
“我只是,用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让你们也体会一下,那种灼心烧肺的痛苦是什么滋味。”
“我也只是想告诉你们,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回不去了?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婆婆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气恼,“大过年的,不许说这些晦气话!赶紧开门!”
“我说,”我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地上,清晰无比,“这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等过了年,民政局上班,我就和李浩去办手续。我们离婚。”
“离、离婚?!”
门外的婆婆,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
“江悦你疯了吗?!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敢提离婚?!我儿子李浩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嫁进我们赵家,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亏待过你?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
“我告诉你,你想走,可以!但糖糖必须给我们赵家留下!她是我们赵家的血脉,是我们赵家的孙女!你不能带走!”
又来了。
又是这副可笑又无耻的双重标准嘴脸。
刚刚在饭桌上,还能理所当然地说出“丫头片子”这种侮辱性称呼,现在为了阻挠我,糖糖瞬间又变成了必须留下的“赵家孙女”。
真是荒谬绝伦,自私到了极点。
“不可能。”
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糖糖是我怀胎十月,经历剧痛生下来的女儿,从她出生到现在,每一个夜晚是我在哄,每一次生病是我在照顾,她的每一件小事都是我亲力亲为。”
“我会带她走。谁也拦不住,谁也别想把我们母女分开。”
“你……你简直反了天了!”婆婆被我毫不妥协的态度彻底激怒,声音都有些哆嗦。
就在这时,一阵有些慌乱、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快速传来,紧接着是丈夫李浩那带着疑惑和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妈?江悦?你们在吵什么?大老远就听见声音了,出什么事了?”
是我那个今晚据说去参加同学聚会、直到现在才归家的丈夫回来了。
“小浩!你可算回来了!你快管管你媳妇吧!”婆婆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和最大的靠山,立刻用带着哭腔的、夸张的语调开始告状,“她疯了!她要跟你离婚!还要把糖糖带走!你快劝劝她啊!”
门把手立刻传来了被用力拧动的“咔哒”声。
但因为从里面反锁了,外面拧不开。
“江悦?老婆?是我,李浩。你把门开开,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开门我们好好说。”李浩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浓重的酒气,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焦急。
“你问她!你好好问问她今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把咱们家搅得天翻地覆!”婆婆在一旁愤愤地补充,火上浇油。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默默地、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箱,然后用力拉上了最大一层的拉链,锁好。
“老婆,你先开门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夫妻俩面对面说清楚,你别一个人闷在屋里。”李浩开始用手拍门,起初还算克制,但见里面没反应,拍打的力度逐渐加大。
“砰!砰!砰!”
沉闷而急促的拍门声,一声声,像是直接敲打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只让我感到更深的疲惫和冰凉。
06
我走到床边,弯下腰,用最轻柔、最不会惊扰的动作,将睡得正沉的糖糖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厚实柔软的珊瑚绒小毯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然后,我背起早就收拾好的、塞满了婴儿必需品的双肩妈咪包,一手紧紧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拖起了那个沉甸甸的行李箱,迈步朝着卧室的窗户走去。
这里是二楼。
楼层不算太高,但若是抱着孩子直接跳下去,受伤几乎是必然的,风险极大。
但此刻,去走正门,必然要面对门外那对母子的阻拦和可能更激烈的冲突,那场面我不敢想象,也绝不愿意让怀里的糖糖再经历一次。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浓墨般的夜色,远处城市的零星灯光和偶尔炸开的、转瞬即逝的冷清烟花,心中一片决绝的冰凉。
就在我腾出一只手,准备强行推开那扇有些紧的塑钢窗时。
“江悦!我最后说一次,你把门打开!你再不开门,我……我真要踹门了!”
门外的李浩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许是酒精和母亲话语的影响,他发出了带着怒气的最后通牒,声音里充满了被挑战权威的不悦。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转过身,抱着糖糖,拖着箱子,重新走回门边。
然后,在门外人再次准备撞门之前,我伸出手,“咔哒”一声,轻轻拧开了门锁。
门,几乎是瞬间就被一股不小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
李浩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酒气和大衣上沾染的夜半寒气,有些踉跄地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脸怒容、眼神刻薄的婆婆孙秀兰。
当李浩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看到我怀里用毯子裹紧、睡得无知无觉的女儿,再看到我脚边那个鼓鼓囊囊、拉链紧扣的行李箱,以及我脸上那冰冷决绝、没有一丝表情的神色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酒似乎都醒了大半。
“老婆,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在我和行李箱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不解。
“大晚上的,还拖着箱子,你要带糖糖去哪儿?”
我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我曾经爱过、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相貌端正,戴着斯文的细边眼镜,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平日里对我和孩子,也算得上温和,会记得纪念日买花,会在糖糖生病时请假陪去医院。
但在那些看似温柔体贴的表象之下,在关乎他原生家庭、尤其是他母亲和那个强势大伯的议题上,藏着的却是一个被多年驯化、缺乏主见、习惯性回避冲突、甚至有些愚孝的、怯懦的灵魂。
“李浩,”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李浩呆滞的脸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来抓我的胳膊,或者想来碰碰糖糖。
“为什么?江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要离婚?!”
他急切地追问,语气里充满了真实的慌乱和不解。
“你问你妈妈,问你那位好大伯。”
我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们会告诉你,今天晚上,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发生了什么。”
“小浩,你别听她在这里颠倒黑白!”婆婆孙秀兰立刻尖声插话,语速又快又急,“就是你大伯,看糖糖可爱,跟她开了个小玩笑,喂了那么一丁点辣椒酱逗她玩!谁知道糖糖反应那么大,她就不依不饶了!又是要拿辣椒喂天佑,又是自己吞辣椒吓唬人,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要死要活地闹离婚!我看她就是没事找事,存心不想让咱们家过个安生年!”
“一丁点辣椒酱?开玩笑?”
我被这无耻的谎言和轻描淡写气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我紧紧抱住怀里的女儿,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妈!你敢对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那是‘一丁点’吗?你敢再说一遍那是‘开玩笑’吗?”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发抖。
“糖糖的脸当时都紫了!哭都哭不出声,差点背过气去!你管那叫开玩笑?!你管差点要了一个一岁孩子半条命的行为叫逗她玩?!”
李浩被我们两人截然不同的说辞弄得更加糊涂,他看看情绪激动、满脸委屈愤怒的我,又看看一脸理直气壮、不断使眼色的母亲,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疙瘩。
“妈,你先别急。大伯……大伯他真的给糖糖喂辣椒了?还喂了很多?”他转向他母亲,语气里带着质疑和不敢置信。
07
“哎呀,能有多少!就是筷子头上沾了那么一点点!你大伯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喜欢逗小孩,没恶意的!是江悦她自己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孙秀兰挥着手,继续试图轻描淡写,把责任完全推到我身上。
“没恶意?”
我看着李浩,清晰地、缓慢地反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
“李浩,我问你。如果今天,是有人拿着一整颗最辣的朝天椒,不由分说塞进你妈妈的嘴里,然后笑嘻嘻地说,‘我没恶意,我就是逗你玩,锻炼一下你’,你会相信吗?你会觉得这是开玩笑吗?”
李浩的脸色,在我这个尖锐的类比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响,却没能立刻说出任何反驳或赞同的话,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
“江悦!你……你这个毒妇!你竟然敢这么咒我!这么恶毒的比喻你也说得出口!”婆婆孙秀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厉声骂道。
“我恶毒?”
我抱着女儿,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但我的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毫不退缩地迎向他们。
“我再恶毒,说出的也只是一个假设!而你们,我的好婆婆,我的好大伯,你们做的,是实实在在的暴行!是拿着我女儿的生命安全,来验证你们那套恶臭陈腐的观念!你们不是逗孩子玩,你们是在用孩子的痛苦,取乐你们自己那点可悲的优越感!”
“李浩,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决绝。
“今天,现在,我必须带糖糖离开这里。”
“如果你心里还有一点把我们当成你的妻子和女儿,如果你还觉得我们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而不是随时可以牺牲、可以践踏的外人,你就让开。”
“等年假结束,民政局上班,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好聚好散。”
“如果你觉得,你母亲的话,你大伯的权威,你们赵家那套‘男孩是根’的歪理,比我们母女俩的幸福、健康甚至生命安全更重要……”
我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那你就拦着我试试。”
“但是,我也告诉你,”我的目光扫过李浩,最后定格在孙秀兰那张刻薄的脸上,“今天谁要是敢强行拦我,不让我们母女离开,我就抱着糖糖,从这二楼的窗户跳下去。”
“我说到做到。”
空气,瞬间冻结了。
连时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李浩和孙秀兰都僵在原地,用一种看疯子、看怪物一样的、混合着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平日里那个温顺、懂事、甚至有些逆来顺受、总是努力维持家庭表面和谐的江悦,会被逼到说出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的话。
“你……你真是疯了……江悦,你冷静点……”李浩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灰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对,我是疯了。”
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惨淡到极点的笑容。
“被你们这个家,被你们所谓的‘亲人’,一点点,逼疯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脸上任何复杂的神情,不再等待任何可能苍白无力的解释或挽留。
我抱紧怀里依旧沉睡的女儿,仿佛抱着我整个世界最后的温暖和希望,然后,拖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卧室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踏在我自己破碎的心上。
很重,很痛,但我不能停。
李浩就僵立在原地,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挣扎、迷茫,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知道,他正在经历一场残酷的内心撕扯。
一边,是生他养他、对他有着强大控制力、代表着他舒适区和传统责任的母亲和家族。
另一边,是与他共同生活、孕育了女儿、代表着他现在和未来的小家庭的妻子。
这道选择题,对他这个习惯性回避冲突、渴望两边讨好的男人来说,太难了,几乎是无解的。
就在我拖着箱子,抱着孩子,马上就要迈出卧室门框、踏入昏暗走廊的那一刻。
“等等。”
李浩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用尽了力气。
我的心,没有升起任何希望,反而沉得更深,更冷。
我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江悦,”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哀求,“别走……行吗?”
“算我求你了……别这样……”
“大伯那边,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我让他亲自过来,给糖糖道歉,给你道歉,行不行?”
“妈这边,我也会好好跟她说,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你别走……这个家需要你……糖糖……糖糖也需要爸爸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试图挽回的急切,和一种天真的、以为道歉就能解决一切的侥幸。
08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在那些无数次类似的、最后总是不了之的冲突之后,听到他这样带着哀求的挽留,我或许还会心软,还会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为了孩子忍一忍”。
但现在,不会了。
永远都不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尤其是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就永远无法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来抹平。
有些信任,一旦被至亲之人亲手打碎,就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有些底线,一旦被践踏,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道歉?”
我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卧室门口昏暗的光线下,缓缓转过身,看向几米外那个满脸痛苦挣扎的男人。
我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李浩,你觉得,一句道歉,哪怕是一百句、一千句道歉,能换回什么?”
“能换回我女儿今天晚上承受的那种濒死般的痛苦和恐惧吗?能抹去她被辣椒灼伤喉咙的记忆吗?”
“能换回我被你们全家人当成疯子、泼妇一样孤立和指责的屈辱吗?”
“能改变你大伯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出‘丫头片子’和‘李家之根’时,那副天经地义、毫不掩饰的丑恶嘴脸吗?”
李浩被我一连串锋利如刀的质问逼得步步后退,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话语。
“对不起……江悦……我……我真的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我要是早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李浩。”
我打断了他苍白无力的辩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只是不想知道,或者,你选择了视而不见。”
“结婚快三年了,你大伯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堂哥家的男孩和咱们的糖糖态度有多大差别,你妈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那杆秤往哪边偏,你比我更清楚,你从小在这个环境里长大,你感受得比谁都深刻。”
“你只是习惯了。习惯了他们的偏心是‘常态’,习惯了我的忍让是‘应该’,习惯了只要表面和睦,就可以无视底下所有的暗流和不公。”
“你总觉得,我忍一忍,退一步,事情就过去了,这个家就还能维持下去,就像过去无数次发生的那样。”
“但是李浩,我告诉你,这一次,过不去了。”
“永远都过不去了。”
“因为他们触碰的,不仅仅是我作为妻子、作为儿媳的尊严,他们伤害的,是我的女儿,是我用生命守护的底线。”
我的底线,就是糖糖。她的健康,她的快乐,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被平等尊重的权利。
“江悦!”婆婆孙秀兰见儿子似乎被我说得动摇,又开始气急败坏地冲着李浩喊,“你跟她还废什么话!她铁了心要走,就让她走!我还不信了,她一个没工作的女人,带着个吃奶的娃,离了我们赵家,她能去哪儿?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出三天,她就得哭着回来求我们!”
她刻薄的话语,像最后一瓢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中对这个家、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幻想和留恋。
我不再看李浩那张写满矛盾、痛苦却缺乏行动力的脸。
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一手紧紧抱着我沉睡的宝贝,一手拖着承载着我们母女未来未知命运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迈出了这个房间的门槛,踏入了昏暗的走廊,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楼梯,走向楼下的大门,走向门外那片冰冷未知、却至少自由的夜色。
当我走到一楼玄关,弯下腰,准备换鞋的时候,李浩还是追了下来。
他没有像他母亲叫嚣的那样强硬阻拦我。
只是站在离我几步远的楼梯阴影里,看着我的动作,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空洞的迷茫,问:
“你……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