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眠的记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音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在槐树下回荡，然后被夏风温柔地卷走，散入泥土与光影之中。
仪式完成，林晚星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她的「石头盛宴」上，嘴里开始絮絮叨叨地规划着下一道「菜」要用哪几种形状的叶子。
陆晨却有些怔忡。
他慢慢收回手，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枚被「盖章」的掌心痣紧紧包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林晚星手指的力度和温度，一种奇异的感觉，混合着羞赧、慌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在他心口盘踞不去。
「下辈子，下下辈子……」
这稚嫩的誓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灵魂深处激起了远超他年龄理解能力的涟漪。有什么东西，沉埋在混沌意识底层的东西，被这誓言轻轻触动，不安分地躁动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破碎的画面倏地闪过脑海——不是这槐树，不是泥土的芬芳，而是一片刺目的白。冰冷的金属扶手，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嘎吱声，还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无力感，像是坠入了粘稠的沼泽，挣扎只是徒劳。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具体的形象，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呼吸困难的余味。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愉快的幻觉。小孩子是不应该有这样沉重的感觉的。他低头，悄悄摊开手掌，再次看向那颗淡褐色的小点。
就是这颗痣。林晚星说，这是暗号。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他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甲轻轻抠了抠那颗痣，皮肤传来细微的触感，证明它真实存在。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萦绕着他，仿佛这颗痣，并不仅仅是今天才被赋予意义，而是早就等待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
「阿晨！你看这个像不像鱼？」林晚星的呼唤打断了他的出神。她举起一片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狭长树叶，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刚才那片刻的「郑重」早已烟消云散。
陆晨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点莫名的沉重感奇异地被驱散了。他接过那片「鱼」，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像。我们……我们把它『煎』了吧？」
「好呀！」林晚星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寻找合适的「锅」（一块扁平的石板）和「油」（几片光滑的落叶）。
孩子们的世界，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者说，是某种更深层的自我保护机制，将那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记忆，再次强行压回了意识的海底。
然而，有些印记，一旦打下，便再也无法彻底抹去。
……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瑰紫。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巨人伸展的臂膀，温柔地覆盖着村庄。
「星星——回家吃饭啦！」
「小晨——吃饭了！」
村口传来了各自家长悠长的呼唤声，穿透薄暮，清晰传来。
玩得浑身是泥、满头大汗的两个小家伙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我奶奶叫我了！」林晚星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小裙子上的泥土草屑，可惜效果甚微，那件碎花小裙子看起来更花了。
「嗯，我爷爷也叫了。」陆晨也站了起来，动作比林晚星稍微斯文一点，但裤腿上同样沾满了泥点。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狼狈又快乐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明天我们还来这里过家家！」林晚星宣布，语气是理所当然的肯定句。
「好。」陆晨点头，没有一丝犹豫。
他们一前一后，踏着金色的夕阳余晖，朝着村口的方向跑去。小小的身影在田埂上跳跃，像两只归巢的雀鸟。
跑在前面的林晚星，忽然毫无预兆地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朝着旁边长满青草的土坎栽去。
跟在她身后的陆晨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想要拉住她。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他平时的反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恐慌的急切。
幸好，土坎不高，草也厚实，林晚星只是摔了个屁股墩儿，并没有受伤。她坐在草地上，愣了一下，随即自己爬了起来，浑不在意地又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叶，回头冲着陆晨龇牙一笑：「没事！我厉害着呢！」
陆晨却僵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在他冲上前想要拉住她的那一瞬间，另一个画面，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地刺入了他的脑海——
不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摔倒，而是一个穿着病号服、身形单薄憔悴的女人，在他面前缓缓软倒。苍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嘴唇，那双曾经明亮温柔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疲惫、不舍，还有一种……决绝的、令他心脏骤痛的告别意味。
那画面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强烈，让他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一种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伤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眼眶又酸又热，几乎要掉下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他用力眨着眼睛，将那股陌生的泪意逼了回去。他是男孩子，不能随便哭鼻子。而且，星星不是好好的吗？她只是滑了一下。
「阿晨？你怎么啦？摔傻啦？」林晚星见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脸上带着困惑。
陆晨猛地回过神，对上她清澈中带着关切的目光。那沉重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心口一阵阵发空发冷的余悸。
「没……没事。」他声音有些干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们快回去吧，奶奶该等急了。」
他不敢再去看林晚星的眼睛，低下头，快步朝前走去。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呐喊：那个倒下的女人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想到她，心会这么痛？
林晚星看着陆晨突然变得沉默和有些仓促的背影，歪了歪头，小脸上露出一丝不解。但她很快就把这点疑惑抛到了脑后，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叽叽喳喳地说着明天要带什么新「食材」来。
在她单纯快乐的世界里，刚刚那一下，只是玩耍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不会知道，在她身后，那个沉默的小男孩，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属于前世的、沉重的阴影，正试图冲破时空的壁垒，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晚饭是在陆晨爷爷家那间老旧的堂屋里吃的。饭菜很简单，自家种的青菜，一小碟咸菜，还有一碗蒸蛋。爷爷话不多，默默地给他夹菜。
陆晨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苍白憔悴的女人面容，以及林晚星摔倒时他心中涌起的、那阵强烈到不正常的恐慌。
「爷爷，」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小声开口，「如果……如果看到一个人要摔倒，心里特别特别害怕，是为什么？」
爷爷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布满老茧的手顿了顿，声音沙哑而平淡：「怕她摔疼呗。小孩子家，别想那么多，好好吃饭。」
是吗？只是怕她摔疼吗？
陆晨低下头，不再说话。他知道，不是的。那种恐惧，深入骨髓，带着一种……即将失去全世界的绝望。
他默默吃完饭，帮着爷爷收拾了碗筷，然后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天。
夏夜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天鹅绒，上面已经开始稀疏地缀上几颗明亮的星子。晚风带着凉意，吹散白天的暑气，也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滞闷。
他再次摊开自己的右手，就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痣。
「暗号……」他喃喃自语。
林晚星霸道又认真的小脸浮现在眼前。她说，凭这个找到对方。
难道……那些奇怪的、让人难受的画面，也和这个「暗号」有关吗？
他想不明白。六岁孩童的逻辑，无法串联起那些支离破碎、充满成人世界悲怆的片段。它们就像深水下的冰山，只偶尔露出一角，却已足够让他感到寒冷和困惑。
他将手握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记住了。这颗痣，是和星星的约定。
而在村子的另一头，林晚星正被奶奶按在木盆里洗澡。温热的水冲刷掉她一身的泥污和汗渍，舒服得她直眯眼。
奶奶一边用粗糙的手掌帮她搓着背，一边絮叨：「女孩子家，整天跟小晨野得没边，像个小泥猴……」
林晚星嘻嘻哈哈地躲着奶奶的手，玩着盆里的水花，完全没把奶奶的话放在心上。玩累了，她靠在木盆边缘，抬起自己的小手，看着空空的掌心。
她记得，她按过阿晨手里的那颗痣。
为什么非要按那里呢？她当时只是觉得，那里有个记号，很好认。就像她给自己最宝贝的玻璃珠做的记号一样。
好像……冥冥中，就应该那样做。
一种莫名的、笃定的情绪在她心里扎根。有了那个记号，阿晨就永远不会认错她，她也不会认错阿晨。他们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玩，像今天这样，过很多很多次家家。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快乐。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将整个人滑进温热的水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得像洗过的星星。
那些潜藏在灵魂深处、关于病痛、离别与死亡的冰冷记忆，此刻，在这温暖的洗澡水里，在她纯然的快乐面前，沉眠得无比安稳。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一个在困惑中紧握着希望的坐标，一个在懵懂中笃信着简单的永远。
夏夜漫长，星光初现，照着这个静谧的村庄，也照着两个带着沉重秘密，却努力像普通孩子一样成长的灵魂。
他们的重生之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些沉眠的记忆，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伴随着成长，伴随着更多熟悉的场景与情感的触动，缓缓苏醒，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