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早春,许昌的护城河尚未解冻。
冰面下传来细微的裂响,如同大地在冬眠中翻身,又似命运之弦在无声中绷紧。那声音极轻,却足以让一个久经风霜的人心头一颤——那是春天在冰层下挣扎,是希望在绝境中叩门。河岸边的柳芽怯生生地探出嫩黄的脑袋,像一群初生的鸟喙,打量着这个依然裹着寒意的世界。风从豫中平原上卷来,带着泥土解冻的腥气,也裹着远处禹州钧窑烟囱里飘出的青烟——窑工们正背着沉重的匣钵,在暮色里晃成模糊的剪影,如同大地沉默而坚韧的脊梁。

刘子龙裹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踽踽独行在从郏县通往许昌的官道上。他脚步缓慢,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在丈量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又像在用脚掌重新确认脚下这片土地是否还属于自己。
七年的潜伏,七年的忍耐,像一场漫长的夜行。如今,他像一叶断了缆绳的孤舟,漂浮在茫茫寒江之上,四顾无依。
出狱之后,他失去了郏县师范的教职,也失去了壮丁队队长的身份。更可怕的是——他与上级组织的联系,彻底断了。没有信号,没有接头人,没有暗语,只有胸口那道未愈的烙印,在寒风中隐隐作痛,提醒他:火种尚存,但已失路。
1937年的春节刚过,他就背起行囊,决心重返许昌——那个他曾用生命与信仰交织过的地方,去寻找失落的火种。他知道,若连许昌都找不到线索,那整个豫中地下网络或许已然崩塌。而他,不能让它就这样熄灭。
“老板,要住店吗?”
刚走到许昌市金台旅馆门前,一个挎着蓝布包的青年突然从街角闪出,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熟悉的倔强。刘子龙心头一紧,本能地后退半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护城河对岸的宪兵岗亭里,刺刀的反光时不时闪过,像蛰伏的毒蛇在窥视。
他定睛一看——竟是郏县师范的学生武凤翔。当年那个瘦弱、总爱躲在教室后排抄笔记的少年,如今个头蹿高了不少,眉骨突出,眼神锐利,嗓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毅。
“你咋在这?”刘子龙压低声音,像怕惊扰了这春寒中的寂静。
武凤翔一把将他拉进旅馆,动作利落,直奔阁楼——那是他在此落脚的蜗居。房间狭小,屋顶漏风,墙角堆着几捆旧报纸和干柴。他迅速关上门,从地下室的草铺下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把二十响驳壳枪,枪身缠着崭新的布条,还带着淡淡的桐油味。
“谢大哥让我提前来的,说你可能需要这个。”武凤翔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暗夜里的星火,“许昌城里特务盯得紧,俺爹去年被地主逼死了,粮缸被抢,人活活饿死在门槛上。谢大哥说,跟着共产党,能让像俺爹这样的人吃饱饭,有尊严地活着。”他声音低沉下来,指尖摩挲着枪管,仿佛在抚摸父亲的遗骨,“他知道你要来许昌,让我提前等你,给你打个掩护。”
刘子龙突然笑了。那笑容像冻土下悄然裂开的缝隙,透出一丝久违的暖意。他重重拍了拍武凤翔的肩膀,力道沉稳,仿佛在确认——火,真的还在烧。
“这家旅馆是陈炳先生的,”武凤翔低声补充,“住着,放心。”

金台旅馆的阁楼漏着风,冷气像针一样扎进骨头。刘子龙刚把手枪收进怀里,楼梯就传来轻响。门帘掀开,陈炳走了进来。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纹路,这位昔日沉稳干练的地下联络员,胡茬比上次见面时浓密了不少,眼角布满红血丝,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警觉。
“子龙,你这次来有何打算?”陈炳往炉膛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溅起,映得他手里的酒葫芦泛着幽光。他拧开葫芦盖,劣质酒香混着阁楼里陈年的霉味漫开来,竟有种奇异的安抚作用。
“这趟许昌水太深。”他声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语,“上个月东关的地下交通员被抓,供出三处联络点,不少同志断了线。”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刘子龙,“我半个月没见张本、文彬和祥庆同志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让人心急如焚啊。”他喉结滚动,“我不敢轻举妄动,怕引来特务的注意。你来了,正好……探探情况。”
刘子龙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在郏县潜伏七年,团结和发展了一批先进青年。这次能从监狱里出来,多亏了组织上的营救。虽然国民党没拿到证据,但已对我起了疑心,工作丢了,信任也没了。这次来,就是想找到组织,希望组织能指示下一步的工作。”
陈炳突然往窗外瞥了眼——巡警的皮鞋声从街面由远及近,节奏规律,却令人窒息。他压低声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画了个“怡”字,墨迹未干,已被他迅速抹去。
“有个地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南巷的怡红院,老鸨姓柳,是早年保定军校的家属。她男人当年跟樊司令共过事,牺牲在临颍战场,尸骨都没找全。”陈炳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柳老板表面是个风月场的老鸨,实则是我们埋得最深的一条线。”
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上晃动,如同命运的皮影戏。
“柳老板的梳妆台第三层有个暗格,”陈炳的指甲在桌面刻出细痕,仿佛在复刻那暗格的机关,“放着一块刻着‘樊’字的玉佩。你拿这个找她,提‘临颍旧部’四个字,她就会帮你。”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遇事时,她会递消息的——用胭脂盒夹层,或绣花鞋垫里的桑皮纸。”
刘子龙摸出怀表,表盖内侧那朵用钢针刻出的野菊图案,被体温焐得发烫。他轻声问:“为什么是妓院?”
“越险的地方越安全。”陈炳往他粗瓷碗里倒酒,酒液晃出涟漪,“特务们总觉得革命者个个苦大仇深,穿粗布、吃窝头,想不到烟花巷里藏着刀。他们搜查学堂、书局、茶馆,却从不踏进怡红院的门槛——嫌脏。”他忽然抓住刘子龙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记住,非到生死关头,别去!柳老板的线埋了十年,动一次,就可能暴露。她若出事,整个豫中西线就全断了。”
阁楼的钟敲了九下,街面的巡警换了岗,脚步声渐行渐远。刘子龙把玉佩的样式刻进心里,看着陈炳将那本封面写着《论语》的书塞进房梁的暗格——那里面,藏着全城地下组织的命脉:联络图、密码本、牺牲同志的名单。
“明早我让凤翔来接你,”陈炳吹灭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空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的:“要小心行事。”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命运的苦涩,“这世道,活着比啥都强。活着,才有机会把火种传下去。”

刘子龙躺在冰冷的稻草堆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久久无法入眠。他想起七年前在柳树林宣誓的那个夜晚,想起染血的《新青年》,想起董秀芝信纸上那朵稚拙的槐花。原来潜伏不仅是藏起自己,更是要在无边的迷雾里,辨认出那些藏在暗处的光——就像怡红院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红灯笼,看似浮华堕落,却可能在最黑的夜里,为迷途的旅人,照亮一条生路。
而他,正是那迷途的旅人。但他知道——只要心火不灭,纵使断缆,终能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