埴轮书话[超话] 交错的系谱:五四时期文化论战的思想资源
(以下引自 沈松侨〈五四时期章士钊的保守思想〉,见《纷纭万端》pp.155-57)
在五四时期尖锐的思想论争中,激进派与保守派各有其鲜明的旗帜——前者是反传统的,后者则是传统的维护者。但是,我们若以章士钊为例,深入探究,却可发现,保守主义与传统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而是纠葛错综、极其复杂的。
首先,在对中西文化的看法上,五四的激进派认为中西文化只有进化程度的迟速,而无本质的差异。换句话说,西方文化乃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而为落后的中国所当仿效。根据这项基本假设,他们很容易走上对中国传统的彻底否定;同时,他们所推崇的新文化运动,虽是以民族主义为原动力,却又带有相当强烈的“大同主义”(Cosmopolitanism)色彩。这种思想貌似激烈,其所蕴涵的思想模式,却与中国传统的世界观并无二致。质言之,五四的激进派事实上保留了传统“天下”概念所包含的文化一元论,所不同者,只是他们以西方思想取代儒家思想,作为世界性文化秩序的核心内容。反之,章士钊则以为中西文化本质不同,世界文化是由许多各具特色、并无优劣可分的异质文化所构成的多元系统;因而中国人绝无自弃本身文化,全盘袭取“史性、素养与节度”迥然有别的西方文化之理。这套理论,虽是翼护传统而发,实已轶出传统的概念范畴。两相比对,五四的激进思想有其传统的一面,而章士钊的保守思想,却有着非传统甚或反传统的一面。
其次,五四新文化运动强调以文化、思想的改造作为解决一切政治、社会问题的手段。这种取向,又与传统的思想模式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如本文所曾提及,传统儒家的政治思想中,对政治、社会问题的解决,基本上是以个人的道德资源作为最终凭借。《大学》所谓修齐治平之道,便是将道德与社会、政治等不同范畴融成一个一贯的连续体(integral continum),由“内圣”以臻“外王”。这个“大学典范”,不仅历代儒家传统主义者奉之为圭桌”,也为五四反传统主义者所承袭。为了改造社会和政治秩序,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呼吁的,正是国人思想、道德上的自觉。章士钊则不然。他虽以传统文化伦理秩序的卫道者自任,却把这套秩序看成由特定的经济基础所制约的“上层结构”,因而不得不要求恢复“以农立国”的生产关系与经济结构。在这一点上,他和当时的激进派又有着“角色互换”的辩证关系,亦即,后者循传统的途径进行反传统的工作,前者则是用非传统的手段来为传统辩护。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曾指出,五四时期的思想层面,不能单纯地以“激进-保守”的二分法加以涵盖巴;同样地,激进与保守的区分,也不是“传统-非传统”的简单概念所能完全包容。
另一方面,我们亦可由此窥见五四保守思想的根本困境。为了有效地维护传统,他们极力向传统之外探求有利的思想资源。然而,这些非传统因素的引入,却解消或稀释(rarefy)了传统本身。五四保守主义所标榜的传统,严格说来,已非中国的旧有故物。这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正是中国现代保守主义者的最大特色。
……虽然,从章士钊与激进派在五四时期的论争中,我们可以看见,当时的激进改革者谋求中国现代化的努力,基本上犯了两项认知上的错误:第一,他们把“现代化”与“西化”混淆为一;第二,他们认为“传统”与“现代化”针锋相对,绝无并存之余地。事实上,近十余年来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已确切显示,现代化与西化迥非一事,现代化之所以以西化的面目出现,不过是历史上的偶合;同样地,传统与现代化亦非水火不容,反而可以相辅相成。一个社会,唯有立基在自身的传统上,才可能发展出适合本身需要的现代化模式。因此,五四时期的章士钊虽与激进派蹈袭了同样的认知错误,而其对历史文化之延续性的一再强调,却也并非毫无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