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四个女儿,曾经被全村人看不起。村口的老槐树底下,总有人对着我妈的肚子指指点点:“老四都落地了,还接着生?怕不是要凑一桌麻将哦!”我大姐七岁那年,跟着妈去赶集,卖菜的王婶拍着她的头笑:“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妈攥着布袋子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赔着笑说:“女娃也能顶半边天呢。”
大姐十三岁那年,偷偷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塞进书包,说要去镇上参加作文比赛。妈在灶台前搅着猪食,铁锅撞得灶沿叮当响:“来回车费要两块钱,够买半袋盐了。”大姐攥着参赛通知书的手在发抖,油墨印的“一等奖可得钢笔”几个字硌着掌心。我躲在柴火垛后面,看见她把通知书折成小船放进水缸,月光里,纸船漂过浮着油花的剩菜汤,像极了那年春天淹死在水田里的小麻雀。 二姐十六岁辍学去了纺织厂,走那天把新发的初中课本摞在我床头:“好好读,别像姐一样,一辈子闻着棉絮味。”她的工牌挂在脖子上晃荡,“临时工”三个字被洗得发白。有次她寄回件花衬衫,妈摸着领口的蕾丝边直掉眼泪:“傻丫头,这得花多少钱?”二姐在信里说:“厂里的女工都穿,我穿着好看,说不定能涨工资。”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了多赚加班费,连续三个月没敢请一天假,最后晕倒在流水线旁。 三姐高考那年,考点门口的算命先生拦住她:“女娃子,别费这劲了,你命里带煞,考不上的。”三姐把书包带攥得通红,转身买了支新钢笔。放榜那天,她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查分数,阳光透过树叶在通知书上织出金色的网,632分的数字烫得她指尖发颤。可当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时,爸吧嗒着旱烟袋说:“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要嫁人,不如早点找个婆家。”三姐连夜收拾行李,走时把通知书折成纸飞机扔向窗外,飞机掠过猪圈,落在堆满玉米秸秆的墙根下。 我是老四,出生时爸连看都没看一眼,摔门而去时踢翻了火盆。妈抱着皱巴巴的我,在煤油灯下给我缝尿布,针尖扎破手指,血珠落在粗布上,像朵开败的小花开在灰扑扑的夜色里。七岁那年,我偷偷跟着三姐去学校,趴在教室窗台上听老师讲课,粉笔灰落在头发上,痒得难受。三姐发现后把我拽到操场角落:“回去吧,咱这儿的女娃,读再多书也没用。”可我捡起她扔掉的半截铅笔,在水泥地上写“人”字,一笔一划,写得比谁都认真。 后来大姐成了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第一次发工资就给妈买了件红毛衣。妈摸着柔软的毛线直抹泪:“当年王婶说女娃读书没用,你看,我家大妞不也站上讲台了?”二姐从纺织厂下岗后,在菜市场摆了个凉皮摊,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调芝麻酱。有次我去帮忙,看见她给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多舀了勺花生碎:“姨小时候也没吃过这么香的凉皮。”三姐毕业后留在城里做工程师,过年回家时开着辆银色小轿车,停在村口时,算命先生正给人算“生女娃断香火”的命数,三姐摇下车窗冲他笑:“您算错了,我家四个女娃,比谁家儿子都争气。” 我考上大学那天,爸蹲在门槛上抽了整包旱烟,最后把烟屁股按在青石板上碾灭:“去吧,别给家里丢人。”妈把攒了三年的鸡蛋卖了,给我买了个带拉杆的行李箱,箱子上还贴着二姐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明星贴纸。开学那天,大姐二姐三姐都来了,大姐给我装了十双她亲手织的棉袜,二姐塞给我个油纸包,里面是她新学的辣椒油配方,三姐把刚发的奖金塞进我书包:“不够了就说,别委屈自己。” 如今每次回家,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树下再也没人议论“生不出儿子”的闲话。大姐的学生里有个小姑娘总爱写作文,说长大了要当作家;二姐的凉皮摊成了网红打卡点,常有城里姑娘来拍她调酱汁的手法;三姐设计的桥梁通车那天,妈戴着老花镜在电视上找了整整半小时;而我,正在实验室里捣鼓着新的科研项目,电脑屏保是我们四姐妹小时候的合影——四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站在老槐树下,身后是望不到边的绿色田野。 前几天妈翻出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指着大姐泛黄的作文奖状说:“你们四个啊,就像老槐树上的枝桠,看着细细弱弱的,没想到都能长出自己的天。”窗外的槐树正开花,白色的花瓣落在妈的银发上,像撒了把星星。我忽然想起那年大姐折的纸船,原来有些东西,看似沉没在生活的洪流里,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出了根系,向着有光的方向,一寸寸把日子撑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