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9日的清晨,北京城刮着刺骨北风。披着旧呢子大衣的溥仪站在前门派出所的门口,手里攥着刚领到的特赦通知书。对于这位曾经的“大清皇帝”而言,户口簿和居民登记卡比龙袍更沉——它们代表了一种新身份: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窗口里的年轻民警抬头一笑,“爱新觉罗·溥仪,请在这签字。”这一笔落下,历史的闸门悄然合拢,新的篇章却刚刚掀起。

从那一天算起,溥仪整整花了两年时间,抖落旧日荣华,习惯“普通人”的一日三餐。植物园里他削过成千根插条,手上划满细小裂口;文史馆的办公室里,他握过上百支铅笔,誊写回忆录。1961年10月13日,他带着略显晕染的蓝色圆珠笔印,步入政协礼堂——那是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座谈会的会场。他做了功课,知道出席者多是“老革命”,但没想到会遇见鹿钟麟,也没想到那一声“奇遇”会把自己拖回三十七年前的秋夜。

时钟回拨至1924年10月22日。夜幕刚落,冯玉祥国民军的卡式灯照亮北京街角。鹿钟麟率第22旅兵分数路,几乎没开一枪,就拿下正阳门、中央电报局、警察厅。10月23日一早,他腰佩手枪,踱进神武门,递上国务院公文,向绍英宣读:宣统帝号即废,须当日迁离紫禁城。绍英不信,“你们真打算炮轰皇宫?”鹿钟麟冷着脸,“兄弟们炮栓都拧开了,可别逼他们。”硬气的话吓退了满朝太监,也敲碎了溥仪最后的幻梦。11月5日下午四点,汽车碾过宫门青砖,满清在皇城的最后一页被风掀过去。开车的正是鹿钟麟。
十二年后,1936年仲夏,鹿钟麟已脱下军装,辗转西北担任宁夏边屯顾问;溥仪却在长春伪皇宫里,穿着日本军部订做的黄绸袍,签字听命。两人命运分道扬镳,再无交集,直到1945年8月的巨响。苏军坦克冲破长春外廓,同一天,鹿钟麟透过延安的军委大礼堂收音机听到《对日作战胜利公告》;而溥仪被日本宪兵连夜推进一架破旧运输机,随即在沈阳东塔机场被俘——弧线各自坠落,却同归于一场新秩序。

再往后,故事线似乎走得更快。1950年,苏联把溥仪用列车送回东北抚顺战犯管理所。“自食其力”四个字,成了他说不出口的艰难口令。糊纸盒、扫院子、写自传,皇帝手脚笨,不合格品堆得跟小山似的,同监号的老族人骂他“废品”。挫败感没让他崩溃,反而勾起一种近乎倔强的学习欲。他第一次认真翻《新华字典》,第一次把“公民”二字写得端正。改造期间,鹿钟麟也常收到管理所的简报,他对部下感叹,“这小子怕是要脱胎换骨了。”
1959年秋,中央决定实施首批特赦。毛泽东阅完名单,挥笔批示:“先放皇帝。”那句话后来被许多人津津乐道,但当时的溥仪更关心另一件事:出狱后在哪里糊口?周恩来询问他的专长,他支支吾吾提到医学,提到紫禁城文物修缮,最终被建议去植物园。60元月薪,给他买了第一辆二手自行车,也买来了植物学入门手册。晚饭后他蹲在苗圃边看蚂蚁搬家,偶尔被同事调侃“皇帝,别踩秧苗”。他不再恼火,只摆摆手,“早不是那回事了。”

植物园三百多个日夜淡如白开水,却磨去溥仪最后一点傲气。1961年春,组织上调他到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工资涨到一百元。他写材料仍旧刮错别字,可对北京城的胡同掌故、紫禁城建筑规格信手拈来。文史馆需要这样的“活地图”,于是他被列入辛亥革命专题组,顺理成章得到参会邀请。会前准备名单时,他看到“鹿钟麟”三个字,眉头挑了挑,没敢多想。彼此沉默了三十多年,该说的究竟是什么?
10月13日上午十时,礼堂水晶吊灯亮得晃眼。溥仪换了件深灰色中山装,排队进入会场。刚刚就坐,他余光瞥见前排一位白发老翁,鼻梁高挺,军旅气质犹在——鹿钟麟。溥仪一下子站起,几步走上前,脱口而出两个字:“奇遇!”这声惊呼把周围记者的镁光灯引爆成雪片。鹿钟麟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像当年把公文塞进绍英掌心那样坚定。短暂沉默后,他笑道,“今天你还是想当皇帝,还是公民?”溥仪直视对方,“公民,而且心里真这么想。”简单对话,不到二十字,却把一段纠葛剪断得干脆。

随后,鹿钟麟把溥仪介绍给熊秉坤——当年武昌首义的枪声由熊打响,这位湖北汉子如今耳背严重,却仍精神矍铄。三人相对而立,背景板上“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八个大字朱红醒目。摄影师提出合影,熊秉坤爽朗一拍溥仪肩膀,“你坐中间。”快门咔嚓落下,一瞬间把封建王朝的末代君主、北洋时代的逼宫将军、辛亥首义的火枪手,锁进了同一张底片。镜头里没有仇恨,没有讥讽,只有皱纹与微笑。

外人不知,会后那张照片曾被送进溥仪的办公桌抽屉。多年后,照片边角磨损,他依旧舍不得扔。或许在他心里,那是对“新生”二字最直白的注解:旧皇帝可以拿户口簿,可以学会用铅笔削枝条,可以坐在逼宫者身旁谈笑。更重要的是,他终于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再问一句,“你想当皇帝还是公民?”答案已随时光磨进骨子里——做公民,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