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识字的开端
冰雪消融,泥土变得松软湿润,田埂边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春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阳光已经明显变得温煦起来。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也开始萌发出细小的、鹅黄色的叶苞。
陆晨和林晚星七岁了,到了该正式上小学的年纪。
村里的小学就在育红班旁边,同样是几间旧瓦房,但比起育红班,显得「正规」了许多。有了挂着木质黑板的教室,有了虽然破旧但排列整齐的课桌椅,也有了穿着褪色中山装、神情严肃的校长和不止一位老师。
开学第一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的、略带紧张的气息。许多孩子还沉浸在假期的散漫里,对即将开始的「正式学习」既好奇又畏惧。
一年级的教室里,陆晨和林晚星依然是同桌。长条的木课桌,中间因为岁月磨损,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陆晨默默地将自己的新课本——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在靠近过道的那边放好,又将林晚星那份,推到了靠近墙壁、更不容易被碰掉的位置。
林晚星则兴奋地摆弄着崭新的铅笔和橡皮,还有那个印着红色天安门图案的铁皮铅笔盒,开开合合,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姓李,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大的、方方正正的粉笔字:人,口,手,足。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们开始学习认字,写字。」李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字,是我们认识世界,和别人交流的重要工具。学会了字,你们就能看懂故事书,能读懂远方的来信,能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林晚星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小脸上满是新奇。对她而言,那些符号像是神秘的图画,蕴含着未知的魔力。
陆晨也看着黑板,但他的眼神更为复杂。那些简单的方块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仿佛触动了灵魂深处某个尘封的开关。一种模糊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他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们。那些笔画,结构,似乎早就存在于他混沌的记忆底层,只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李老师开始领读:「人——」
「人——」孩子们参差不齐地跟着念。
「口——」
「口——」
林晚星念得很卖力,声音清脆响亮。陆晨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的目光掠过那个「人」字,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不是课本,也不是黑板,而是一张白色的纸,上面用黑色的、更加流畅的笔触写着什么,似乎……是一个名字?那画面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墨香和某种决绝意味的余韵。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地甩开这莫名的联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黑板上。
学完认读,开始学写。李老师走下讲台,巡视着孩子们趴在桌上,用铅笔在田字格里歪歪扭扭地描摹。
林晚星写得有些吃力。她的手还很小,握笔的姿势也不太标准,「人」字的一撇一捺总是写得分离得太开,像个站不稳的跛子。她嘟着嘴,有些懊恼地用橡皮擦掉,重新再写,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陆晨侧头看了她一眼。他写得并不快,但下笔却很稳,笔画的位置、长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标尺在衡量,写出的字虽然稚嫩,却已初具框架,显得格外工整。他犹豫了一下,放下自己的笔,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林晚星握笔的小手。
他的手心带着一点温热的汗意,包裹住她略显冰凉的手指。
林晚星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这样,」陆晨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她耳边呢喃,他引导着她的手指,在田字格里缓缓移动,「撇,要带点尖,从这里……到这里。捺,要舒展……」
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耐心。林晚星顺着他的力道,感受着铅笔在纸上划过的轨迹,一个比之前端正了不少的「人」字渐渐成形。
「哇!阿晨你好厉害!」林晚星看着自己笔下那个像模像样的字,惊喜地低呼,刚才的懊恼一扫而空,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崇拜的光芒,「你怎么会写的?」
陆晨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耳根有些发烫,含糊地应道:「……不知道,看着就会了。」
他确实不知道。那种书写的流畅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如同呼吸。这让他心里再次泛起那种熟悉的、略带不安的困惑。他和星星,和其他孩子,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
从那天起,识字和写字,成了陆晨生活中一项隐秘而重要的「任务」。他学得极快,几乎是过目不忘。语文课本上那些简单的字词,他很快就能掌握,并且开始不满足于课堂的内容。
他想起爷爷家里,似乎有几本旧报纸糊墙后撕下来的、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片,还有一本残缺的、没有封皮的《新华字典》。他开始有意识地去翻找那些东西。
放学后,他不再总是立刻跑去和老槐树下的林晚星汇合,而是会先回家,蹲在爷爷那间堆满杂物的偏房里,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费力地辨认那些泛黄纸张上的字迹。遇到不认识的,就翻那本破字典。字典很旧,很多页都破损了,但他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那些方块字,像一把把钥匙,正在试图开启一扇沉重而神秘的大门。门后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与他那些混乱的、沉重的记忆碎片有关,也与……他和星星那个「下辈子」的约定有关。
他必须认识更多的字。只有认识足够多的字,或许才能读懂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无声的呐喊与诉说。
林晚星很快发现了陆晨的「秘密行动」。有一次她提前跑到陆晨家找他,发现他正蹲在杂物间里,对着一堆「破纸」发呆。
「阿晨,你在看什么呀?」她好奇地凑过去,小脑袋几乎要碰到他的头。
陆晨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藏起手里的纸片,但已经来不及了。
「字啊,」林晚星看着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她大多不认识的方块,皱了皱小鼻子,「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去玩嘛!」
陆晨看着她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里微微一动。他沉默了片刻,将手里那张相对完整的报纸碎片铺平,指着上面一个稍微大些的标题字,轻声说:「这个字,念『家』。」
「家?」林晚星跟着念了一遍,歪着头,「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吗?」
「嗯。」陆晨点头,又指向另一个字,「这个,念『永』。」
「永?」
「还有这个,『远』。」
「永……远……」林晚星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跟着念,她并不完全理解这些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只是觉得从阿晨嘴里念出来,带着一种特别好听的味道。
陆晨看着并排的那三个字——「家」,「永」,「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而温暖的涟漪。他抬起头,看向林晚星,眼神深邃:「这几个字连在一起,就是……一直在一起,不分开的意思。」
一直在一起,不分开。
林晚星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星辰。她用力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我喜欢这个!阿晨,你要教我认字!我要学这个!我们要『家永远』!」
她霸道地宣布,仿佛学会了这几个字,就真的能实现那个槐树下的誓言。
陆晨看着她的笑容,心底那点因窥探未知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他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承诺的分量:「好,我教你。」
春风透过破旧的窗棂吹进来,拂动着两个孩子额前的碎发,也拂动着地上那张承载着「家永远」三个字的泛黄纸片。
识字的开端,对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学习知识的起点,更是一条通往迷雾般过去、印证此生约定的,充满荆棘与光明的漫漫长路的起点。
而在那条路的尽头,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此刻,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