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椅子的边角，使劲儿掐着衣角，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也说不出来，害羞么？她也在想，哎呀，反正就是张不开嘴。
旁边的老头狠狠地踢了她坐的凳子，劲儿大的差点儿让她摔在地上，她倒是被旁边的人扶住了，眼泪可没人帮她扶，哗啦哗啦拦不住似的往下掉。
哎呀！老头气的跺脚，你就说嘛，你跟他们说，人丢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没得，这你总知道吧？！
旁边的人赶紧安慰老头说，老乡，这种事儿您难为一个孩子也没用，您别着急，跟我说，我帮您处理，帮您看看怎么办，啊，您别着急。
老头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拿着烟杆的手往膝盖上一摔，头一扭，叹了口气说，哎！都怪我啊，都怪我啊！咱想着乡里乡亲的，一门亲说定了，还能出两档子事儿么？你说就奇怪了，先是他们家说老三年纪小，要把俺闺女说给老大，我不同意，我是嫁闺女，不是配牲口，大活人一个么你想咋就咋？你咋不去买头驴给你们家老大！
老头越说越生气，手上的烟杆一直在抖。
她听到之后头埋的更深了，旁边的人看到，连忙跟老头说，大爷大爷，您消消气儿，咱尽量往简单了说。
老头又叹了口气，仿佛那些糟心事儿一趟一趟的往心里赶似的，好不容易我准备嫁妆，他们家选日子，先是说这个月不行，又是下个月雨水多天不好，我地老天爷，你是那山窝窝里哩土地仙，还是那天边边上哩太白金星，下个月雨水多你都知晓？你都知晓你们家地头烂哩跟那个破棉被一样么？我说我老汉儿选，我老汉儿一口吐沫一个钉，我不能让我女子买了亏，嫁妆咱也往厚了弄，日子咱往好了选，咱买头驴都得找人掐掐算算，嫁闺女更得讲究，哎！你说是么女子！
老头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用烟杆戳她，她就用胳膊往回推。
咦！你还推，你都让人家退回来咧，我哩亲闺女，你不是呢闺女，你就是个喂不熟地驴呢我看是！你胳膊肘子还往哪拐呢？往哪拐呢！老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举起烟杆都要打。
她只是扭过头，像往常一样，知道老头的烟杆不会落下来，这次果然没有落下来，倒不是老头又心软了，而是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老先生老先生您先别生气，先坐好，我到现在还没明白，咱要找的人是谁？是说您亲家……
不是亲家！呢没有这样哩亲家！话还没说完，老头连忙打断，手摇的像蒲扇一样。
好好好，不是亲家，那总归是一个村里的乡亲吧——您要找的，是这家管事儿的，还是说他们家悔婚您要个说法？我这……我这也…………
不找他们家管事儿地！找他们家老三！哎呀，呢急死咧，你个女子平时叭叭叭叭叭那个嘴不饶人，咋今天跟那吃了憋的驴似地！你倒是说话呀女子！
旁边的人问她，是呀姑娘，你得说说你来干嘛，你也看到了，让你们家老爷子说，他越说越激动，根本没办法讲下去，组织上也没办法帮你们啊。
她支支吾吾的说，呢来找人。
找谁？
找他。
他是谁？
闫玉海。
闫玉海？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他是……到嘴边的话，她还是说不出来。
哎呀女子呀，你就说你是他闫玉海没过门哩婆娘又咋了么，呢真是急死，急死！老头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急的眼睛发红。
旁边的人大概能猜出什么事儿了，他安抚了一下父女俩，回头对后面的人说，小李头。
到！
你去二营那边问问，他们新兵里，有没有一个叫闫玉海的，叫他过来。
是！
等了半晌，老头向旁人絮絮叨叨那些被说过无数次的话，什么闫玉海家有多穷，什么闫玉海差点被人打死，还是他出手相救，什么闫玉海又瘦又小，要不是八字合，他才不会同意，一会儿要是他真来了，他肯定给他打死。
她却不说话，心里又害怕，害怕这里还是没有闫玉海这个人，又期待一会儿他真的来了，可是他来了能说啥，让他回去？他要是不肯怎么办？爹不会打他的，爹的话从来都是反着的，八字本来就不合，是他找人改的，又瘦又小爹还给他吃那么多，救他？那还不是我一说，爹就答应了……
报告政委！人带来了！
她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停，就立马站起来看过去，是他是他！
老头刚要说什么，政委看了他一眼，搀着他往外走，年轻人的事儿，就留给年轻人。小李头你也别看了，回头你说媳妇儿我让全团的人盯着你看！
她看着他，他却有点不敢抬头。
你……你得回来，爹说了，你得回来。
我知道。我……我肯定回来，燕儿，部队走得急，我没来的……
家里头你放心，大哥的病，爹会出方子给他治，咱爹的痨疾爹也会出方子，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
我知道，我知道。燕儿，你……
我知道，我知道，大海我都知道，你就去，可有一样你得答应我。
嗯，你说。
你得回来。
好，等打了胜仗，我一定回来。他抬起了头，看着她说。
那就好，那就好，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燕儿……
嗯？
等打了胜仗，我一定回来。
老头抽了一下鞭子，驴车缓缓向前，她回头看，眼神就像飞走的燕子，飞过那座破庙，落在屋顶，看着青灰色人群中的他。
驴车越走越远，那只燕子好像也和他留在了一起，爹抽了口烟说，人找到就行，别看了，看不见喽，该回家了。
她还是望着山头，确实看不到了，她回过头，却听见后面地动山摇的一声儿：
敬礼！
燕子当然飞回来了，这片大地上凛冽的寒冬，总会被春天覆盖，燕子呀，就飞回来了，回来筑巢，回来安家，回来等万物复苏，回来看花海盛开。
燕儿，等打了胜仗，我一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