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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1987,路遥探访铜川煤矿始末

陕西省铜川市鸭口煤矿是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的生活体验基地,这座位于关中渭河谷地以北、白水河以南川地上的宁静矿山,数百年来一直静卧在大山深处。直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一位著名作家的到来和一部名著的诞生,开始广为人知。

路遥先生与铜川矿务局党委书记张俊杰

1985年7月,路遥来到铜川矿务局,来时携带陕西省煤炭工业局便函,要求矿务局对他的工作和生活提供方便。不久,陕西省作家协会致函铜川矿务局,建议路遥兼职矿务局宣传部副部长。铜川矿务局党委书记张俊杰接函后,于8月21日主持召开党委常委会议,决定路遥兼职宣传部副部长,文件由张俊杰签发。两年后,大病初愈的路遥,终于踏上探访铜川煤矿之旅。

贵客来访

1987年9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铜川鸭口煤矿宣传部办公室响起了电话铃声。部长周松涛拿起电话,是矿务局宣传部打来的,说是作家路遥要来鸭口煤矿体验生活,叫他负责接待。

第二天午后,一位风尘仆仆的来客出现在周松涛办公室,身旁跟着个小伙子,进门就问:“周部长在吗?”周松涛一见,便知是路遥来了,赶忙迎上去,伸出双手连声说:“我就是!欢迎王老师(路遥本名王卫国)来鸭口矿!请坐!”他一边说,一边让座,同时仔细打量着路遥。

路遥身材不高,敦敦实实,穿一身深灰色的夹克,外表朴实无华,唯有透过他那一副眼镜闪现出的犀利目光,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在他手指上燃着一根点着的香烟,香烟从不离手,它似乎已成为他孤独生活中的伴侣。他是一个深沉内敛、雄性十足的中年男人。

路遥落座后,指了指身边的小伙子说:“这是我的弟弟王天乐,他陪我一起来鸭口矿体验生活。”

“欢迎,欢迎”,周松涛笑着说:“我早听说过天乐。”周松涛了解王天乐曾在鸭口煤矿做过四年采煤工人,后来调到延安日报社做记者。

路遥先生在鸭口煤矿住过的招待所

寒暄过后,周松涛带路遥兄弟俩去鸭口矿区招待所,安顿两人住下。这幢红色砖墙四层楼、外形高大气派的窑洞式招待所,是1966年鸭口煤矿给职工修建的,周松涛事先安排勤杂工老刘打扫出二层楼一间房间,供给路遥住宿。

三人坐下后谈起了工作,路遥说明来意:“周部长,我这次来,我要下井。”周松涛答道:“您先把想法说一下。”路遥说道:“我要在鸭口矿呆一个礼拜,跟工人下井一个礼拜。”周松涛听了这话,说:“您要下井一个礼拜,就您这身体,吃得消吗?想法归想法,咱现在安排,明天我陪您下井去。您看,我这身板下井都不行。这样吧,我去找个安全员,陪您下井。”

路遥听罢反对:“哎呀,我哪有那么娇贵。”周松涛答道:“矿上有规定,不是我一个人定的。井下劳动强度大,不安全,再说您这么大的作家,我有责任保证您的安全。我今天就上矿务局安检处问问。”

安顿好路遥,周松涛去矿务局安检处找副处长连志茂,请连志茂挑个安全员,明天陪路遥一起下井。连志茂想了一下,安排采煤四区的副区长雷汉玉同去,老雷为人诚实可靠,跟路遥都是陕北人。

周松涛办完事,赶回招待所,请路遥和天乐去职工食堂吃晚饭。吃完晚饭,周松涛送路遥兄弟俩回招待所休息,约定明早见面。

路遥下井

第二天早晨,周松涛陪路遥、天乐吃过早餐,各自换好矿工服,到矿灯房领灯,发现雷汉玉早就在这里等候了。老雷沉默厚道,刚见到路遥这位名人,显得有些生疏,路遥见状走上前去,十分亲切地跟他说起了陕北话,很快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们一起钻进罐笼下井,顺利到达井下,一路上路遥不停地向老雷打问井下事情,老雷耐心地一一作答。

到了井下,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完全不同于地上风景,这里没有半点平坦的路,黑黢黢的煤山忽高忽低,坡面水大路滑,人走着,一不小心就滑倒了。王天乐在前,雷汉玉在后,共同搀扶着路遥,连拉带推,护卫着路遥爬坡、下坡,费了好大的劲,走了一个小时,才将路遥安全带到了采煤工作面。周松涛见路遥不停地喘着大气,便说“王老师,坐下歇歇吧!”

老雷找来两块荆芭,扶着路遥坐下。路遥直起腰来,靠着煤墙,发出感慨:“哎呀,煤矿工人真辛苦啊!周部长,我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走过,国宴也参加过,广西边境的猫耳洞我也去过,我感觉,你们比猫耳洞还辛苦。”

路遥先生和矿工们

周松涛应声答道:“我们这里只要不发生事故,就好了。”路遥关心地询问:“你们这里事故多不多?”周松涛脱口而出:“多着哩,小事故三六九,大事故月月有。”路遥听后,立刻陷入沉思,周松涛注意到路遥的脸上掠过一丝悲悯的神情,赶紧打断:“不说这些了。老雷,你带着王老师去,给他讲采煤的过程,让他参观一下。”

接着,老雷带路,领着路遥四处去看。路遥认真观察井下矿工的生产过程:打眼、放炮、攉煤、开溜子、运煤,时不时请教身边的老雷,关切询问工人的生产情况,他不是在走马观花,而是用心体会。在井下活动了一个多小时,路遥累得浑身大汗,身上的矿工服湿透,眼镜也被汗水眯糊,最后他被老雷带回原地。

见到周松涛和王天乐,路遥扑通一声坐下来,把眼镜摘下来擦干净,兴奋地说:“今天我看到了出煤的全过程,溜子是怎么转动的,煤炭是往哪里拉的,老雷讲得很细致,收获真不小!老雷身手敏捷,多大的坑,他一跨就过去了!”

时间已过午后一点,周松涛问路遥:“参观好啦?那咱们就上去。”路遥点头答:“行。”周松涛回头喊老雷:“咱们一块吃饭去。”没想到憨厚的老雷一口拒绝,瓮声瓮气地说:“我坚决不去!我又不会说话。”

于是,四人再挤罐笼回到地面,都感到如释重负,半天的时间就这样度过了。下午三点,他们在职工食堂聚会,周松涛开口问路遥:“王老师,明天工作怎么弄?”路遥答道:“周部长,明天你不用陪我了,天乐陪着我到矿上转一转,家属区走一走。”周松涛听后说:“那我陪您去。”路遥笑着谢绝:“你就不要陪了。你一陪,我的身后跟着个宣传部长,矿工都不敢说话了。”周松涛见路遥态度坚决,便说:“既然王老师这样安排,我服从,明天晚上您还到食堂来,晚饭我管。”路遥点头答道:“行。”饭毕,周松涛与路遥兄弟俩告辞离去。

雷区长和安锁子

第二天,周松涛兴冲冲去找鸭口煤矿书记汇报。他一进办公室,就说:“董书记,路遥来了。您得见一下,人家在矿务局还兼职宣传部副部长呢。”

书记抬起头来,慢悠悠看了一眼周松涛,说:“我就不见了。”周松涛一听连忙劝道:“哎呦,您见一下嘛。”书记平静地说:“我就不见了。你有啥困难,你跟我说,我给你解决。人,我就不见了。”说完,低头料理起办公桌上的文案,周松涛见状,只得退了出去。

周松涛接着去矿长办公室,见到矿长说:“安矿长,来了一个客人,我得跟您汇报一下。”矿长正忙着工作,不耐烦地问:“谁嘛?”周松涛答道:“路遥。”矿长接着问:“路遥是谁?”周松涛赶忙回答:“路遥,写《人生》小说的作家,《人生》拍成电影的,您看过没?”

不料矿长突然发急,用暴雷一般的嗓子吼道:“我还有空看电影呢!安全生产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周松涛一看这架势,顿觉不妙,嘴里喃喃说:“他兼职矿务局宣传部副部长呢……”矿长听了这话,不屑地说:“他兼去呗!”

沉默过后,矿长平息了怒气,拉长腔调说:“有啥见头嘛!路遥,他对咱矿上有啥帮助没有?比如,资金上?生产上?”周松涛听后禁不住笑了起来:“他啥也没有,他是作家,写书的,经济上一分钱没有,他跟您要点钱还差不多。”矿长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就不见啦!”

路遥先生与周松涛等铜川鸭口煤矿干部合影

周松涛碰了壁,悻悻离去。下午四点,忙碌一天的周松涛出现在招待所,他想看望一下路遥,安排明天的工作。路遥一见他进来,立即起身迎接,微笑着让他坐,跟他聊起今天在矿区的见闻。

周松涛先开口:“王老师,今天怎么样?”路遥兴奋地说:“周部长,今天好。见到了一个矿工,名叫安锁子,跟他谈得很好。”周松涛了解这个安锁子,老实质朴的一个出力汉子,16岁从关中临潼老家来到鸭口煤矿当矿工,三十大几还没成家,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正想着,听见路遥说:“我要把安锁子写进我的书里去,就用他的原名,不改。”说完,路遥朝周松涛瞥了一眼,幽默地说:“安锁子这个名字好,接地气,要是写个煤矿工人,名字叫周松涛,那就不生动了。”周松涛听后尴尬地笑了笑,只得连声说“是。”

路遥接着聊起雷区长,毫不掩饰对这位底层管理者人品和能耐的赞赏。周松涛看得出,路遥这是要把老雷写进书里。后来《平凡的世界》出版了,周松涛找来一读,发现书里大亚湾煤矿的副区长名叫雷汉义,很显然这个人物是以老雷作为原型塑造的,就连他的名字也只改了一个字,书里也写到安锁子,根据安锁子的性格塑造出一个鲜活的煤矿工人形象。

周松涛接着问:“王老师,明天怎么安排?”路遥不紧不慢地答道:“周部长,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井也下了,该了解的也了解了,我走吧。”周松涛一听吃惊,急忙说道:“您别走这么急,不是说好呆上一个礼拜嘛!我还想让您给我们讲一堂文学课呢!”路遥淡淡说道:“那下一回吧,我走了。”周松涛还在竭力挽留,旁边的天乐替路遥作了解释:“我哥前一阵子病了好几个月,现在刚好,一直想到矿上来,身体也吃不消,还得急着回去写书呢。”周松涛眼见挽留不住,只好作罢,嘴里说:“那好吧,您多注意身体。”

次日清晨,周松涛和办公室主任王志刚、干事封永台、司机刘向东,一同去送路遥。大家见面后友好问候,气氛很融洽,周松涛见状提议:“咱们一起合个照吧。”路遥微笑点头同意,一行六人站到矿区广场大树下面,留下一张合影。随后,周松涛将路遥和天乐送上吉普车,站在路口目送他俩离去。

路遥借四千块钱

1991年3月,陕西文坛传来特大喜讯: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茅盾文学奖!周松涛获知这个消息,为路遥的成功感到高兴,更为路遥将鸭口煤矿的人和事写进《平凡的世界》感到骄傲。高兴劲儿没过多久,他就从朋友黄卫平那里闻听一件事:路遥要来铜川了。

黄卫平是一位勤奋有为的作家,曾担任铜川矿务局宣传部副部长,后来成为铜川市作家协会主席。路遥每次来铜川,总要麻烦这位能干多劳的朋友,眼下他刚获奖,却悄悄来到铜川找黄卫平。黄卫平料到路遥此番前来必有大事,他安排路遥在铜川宾馆住下,便去和他见面。没想到两人刚见面,路遥就坦率地直言相告:自己要借四千块钱。

这下,黄卫平怔住了,四千块钱,这在当时可是巨款!提到用钱的事,谁不头疼?路遥一贯豪气行事,挥洒金钱,从不懂得精打细算,使他背负沉重的债务负担。为此他经常找有权势的朋友帮忙,或是替他出钱顶债,或是替他垫付房租,甚至面临断烟的危机,都是找朋友解决,眼下到北京领大奖,他还得来麻烦朋友!

黄卫平略作思索,对路遥说出自己的看法。如果他或路遥直接找矿务局借钱,就会造成麻烦,因为自己不便出面,路遥也不是矿务局人员。最好的办法,是在宣传部找个编外人员,以这个人的名义向财务部借钱,事后矿务局追责下来,就以编外人员为理由推脱还债,这也是无奈之举。征得路遥同意,黄卫平立即找人进行运作。

于是,王忙锁,一个从铜川李家塔煤矿借调来的编外人员,就被黄卫平相中了。黄卫平找到王忙锁,对他讲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教他带着自己拟好的借据,由王忙锁依样画瓢照抄一遍,送交财务部借钱。老实巴交的王忙锁第一次奉命办这种事,心里直犯嘀咕,好在上头没有作梗,批办下来,王忙锁顺利拿到四千块钱。王忙锁向黄卫平复命,精明的黄卫平指示他给路遥送四千块钱,并且叮嘱他说:“路遥是咱的客人,你到铜川宾馆替他收拾一下房间,辛苦你了。”

王忙锁来到铜川宾馆,敲开路遥房门,路遥让他进来。王忙锁老老实实向路遥说明来意,并将四千块钱交到路遥手里,路遥默然接下,没说一声“谢谢”。他环视了一下路遥的房间,只见桌上摊满乱七八糟的报纸、稿件、方便面渣,地上横七竖八撒满烟头,活像高级烟蒂大展览,王忙锁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这样不修边幅的大名人,心里恨恨地想“咋是这么个人!”

王忙锁禁不住挪动脚步,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房间传来哗哗的水声,他顺声走过去,冷不防撞见路遥,他正站在厕所里小便,而且竟然没关厕所门!王忙锁见状,一声不吭绕着走开,脑海里冒出一句话“这个人咋这么不讲究!”

路遥从厕所里出来,王忙锁冷淡地向路遥告辞,路遥也没有客气挽留,王忙锁便像例行公事一样走出路遥的客房。后来,周松涛找到王忙锁,向他打听路遥这笔借款的下落,王忙锁不悦地回答:铜川矿务局财务部追责了他两年,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周松涛听完,不禁大笑起来,幽默地安慰道:“没事,路遥借钱都不还的!”

最后一次来铜川

1991年4月,路遥在北京喜获国家大奖的新闻传遍陕西大小报章,陕西省委、省政府为路遥举办隆重的表彰大会,一时间路遥在陕西文坛风头无两,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

这年6月,周松涛接到铜川矿务局宣传部部长李广年的电话,部长在电话里告诉他,西安电视台要拍摄宣传路遥的纪录片,路遥应邀来鸭口煤矿补拍当年体验生活的镜头。路遥特地提到周松涛,想见见他,让他明天跟随部长一起去看望路遥。

第二天上午,周松涛乘坐矿务局专车来到鸭口煤矿。下车后,周松涛远远地望见路遥,路遥的身边围拢一圈人,周松涛马上辨认出鸭口煤矿书记和矿长熟悉的身影,只见这两位领导围着路遥,有说有笑。周松涛见状走向前去,喊了一声:“王老师!”

路遥转过身来,看见周松涛,他微微一笑,像老友见面一样,跟周松涛缓缓聊了起来。谈话间,周松涛仔细观察路遥的神色,发现路遥比四年前苍老多了,他的面色黄黑,显得憔悴不堪,唯有那坚毅刚强的炽烈眼神还在。

路遥先生与铜川的文友们合影

这时,摄影师来请路遥照相,见此情景,周松涛赶紧让到一边,只见部长、书记、矿长聚集过来,等待摄影师按动快门,周松涛看见路遥低下头来,对摄影师小声说着什么。等照相结束后,周松涛找到摄影师,好奇地向他打探道:“刚才路遥老师对你说什么啦?”摄影师略一思索,说:“他说拍得快一点,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啊?”周松涛大吃一惊,他早看出路遥病了,可没想到病得这么重!

周松涛正想着,忽见前面一行人簇拥着路遥离去,路遥面带笑意,跟身边的人频频点头、答话,丝毫让人感觉不出他的病态。

路遥无比顽强地挺过了这一天风光的场面,下午,路遥来到餐厅赴宴,被请到上席端坐,矿里好多领导环绕着路遥,而在餐厅一角,周松涛和其他来宾陪坐。宴会结束后,路遥疲惫不堪,起身跟书记、矿长一一道别。周松涛本想走近前去,但自尊心和理智阻止了他,于是他站在角落,目送着路遥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一片喧哗和客套的人群中。

这是路遥最后一次来铜川。第二年11月17日,路遥猝然长逝。

当周松涛在报纸上骤然瞥见这一巨大的黑色标题,面对着路遥之死引发的陕西文坛地震,他震惊了。回想跟路遥在一起时种种可敬、可爱、可笑、可怜、毫不虚伪的言行,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