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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岁月|中华巴洛克的“人间烟火”

转自:黑龙江日报

中华巴洛克里游客拍照打卡。

中华巴洛克街区门牌楼。

中华巴洛克里的一家书店读者络绎不绝。

□文/刘金祥摄/毕诗春

迷离与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十分钟前还行走在铁路桥西侧的现代街市,转眼间踏入了哈尔滨市道外区的中华巴洛克历史文化街区,好像一步跨越了百年历史。在这片斑驳沧桑的老建筑群中,时光的流速变得凝重而迟缓。这绝非一场寻常的探访,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一推,跌进了一个被岁月精心封存的旧梦里。

哈尔滨最初的胎记与血脉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街道上,给那些伫立百年的建筑立面镀上了一层琥珀色。那些罗马式的拱券窗下,清晰地雕刻着中式的蝙蝠与祥云,线条飘逸、圆润、饱满;洛可可风格的涡卷与茛苕叶间,竟又探出象征“福禄”的葫芦与缠枝莲,它们并非生硬拼凑与简单组合,而是浑然一体般自然与和谐,仿佛这些建筑先天就是这般模样,宛如一位“穿旗袍披斗篷的姑娘”,在岁月烟尘中静静站立,眉眼间流露出经历世事繁华后的从容与淡定,那被风雨剥蚀的窗棂是她细致的眼纹,每一道眼纹里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微风从街巷深处吹来,拂过人们面颊,似乎带着某种旧日的气息,是松木的沉香、是微潮的石灰、是那早已飘散了的市井烟火。行人好像听见了墙体里渗出的、时光流淌的泠泠之声,这些建筑不是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的机械摆放与冰冷陈列,而是一部依然在缓慢呼吸的、用一砖一石写就的厚重史书,每一页都在向驻足的游客诉说着那个中西碰撞、华洋杂居、五方杂处的年代里,曾有过的辉煌与梦想。

游人脚下这条以抗日英雄杨靖宇命名的街道,在泛黄的旧地图上被标注为正阳大街。这里是哈尔滨最初的胎记与血脉,也是整座城市得以生长繁衍的肇端与根系。隐约间,你几乎能听见历史的回响:上世纪20年代的喧嚣声,正从时光肌理中漫涌而来。那时的老道外,是哈尔滨民族工商业澎湃跳动的心脏,四千余家商号如繁星般在此扎根与聚集,织就一幅“流车走马,纷沓不绝”的繁华长卷。那些在时代浪潮中崭露头角的实业家们,将他们的财富、雄心与对未来的全部梦想,都浇筑在这片街区的砖石之中。他们迷醉于巴洛克风格的豪奢与激情,那精致的涡卷、怒放的茛苕叶与富有动感的曲线,昭示着他们创造新世界的畅想与欢欣。但是,他们的骨子里,毕竟流淌的是东方子民的血液。于是,在这些西方建筑的表象之下,一种奇妙的文化融合悄然发生了。人们须停下步履,凑近细看,方能看清那罗马柱式的顶端,那爱奥尼的回廊间,是否藏着一只振翼的蝙蝠;那雕饰繁复的窗楣上,绽放的石榴是否正咧开了嘴,表达着“多子多福”的古老祈愿。

这绝不是简单的配比与拼贴,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改造与创新。如果绕到壮观宏大的西式立面背后,或是寻一个敞开的门洞走进去,便会惊讶地发现,里面竟藏着一个中规中矩的四合院。青砖铺地,廊道相连,这是国人最熟悉、最向往的生活格局。原来,那奔放不羁的巴洛克,只是一袭华丽的外袍;内里的基因与骨血,依旧是这片土地上千年不易的伦理与温情。这外表与内里的张力,这自由与规整的共存,恰是中华巴洛克的灵魂所在——它以最张扬最恣肆的西方姿态,包裹着最含蓄最内敛的东方内核。

于靖宇街与头道街的交汇处驻足,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座静静矗立的同义庆中外货店攫住。它像一位饱经世故的老者,虽沉默不语,通身却写满了故事。建筑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争相诉说——那转角处,两根双倚柱悄然屹立,西式爱奥尼柱头的优雅涡卷,与中式鼓座式柱础的沉稳敦厚,竟如此自然地交融一体,仿佛东西方的灵魂在此达成某种默契。拾首细观,入口正上方的额枋间,蝙蝠衔着祥云翩然起舞,“福在眼前”的吉祥寓意在匠人的刻刀下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此刻,谁又能想到,这座如今被视为艺术精品的建筑,在百年之前,竟是日日迎送着商贾顾客的鲜活市肆?穿过那颇具气势的临街立面,仿佛完成了一次从公开到私密的穿越。院墙之内,竟是另一重天地——一个规整的四合院豁然展现在眼前。天光透过檐角洒落,照亮了回廊与窗棂间流淌的静谧。这便是“前店后宅”格局的精妙所在:一门之隔,外为拼搏奋斗的商场,内是烟火氤氲的生活。商人们在此将务实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清晨开启店门迎接八方来客,日暮时分掩上铺板,便可转身融入家庭的温暖与安宁。这种将生计与生活编织在一起的智慧,不正是那个时代创业者们最生动的精神写照吗?

老街温热的脉搏

信步转至南二道街,空气的质感陡然一变。正午的阳光将各种诱人的香气烘焙得愈发浓郁——那是百年老店张包铺门前蜿蜒的队伍里飘出的期待。自1902年点燃的灶火,至今仍以百变一味传承了百年的包子香,吸引着天南地北的食客。人们心甘情愿地付出二十分钟、四十分钟的光阴,在缓慢移动的队伍中,等待的仿佛不只是一顿美食,更是一次与历史味觉的对话。放眼望去,老鼎丰的糕点甜香、刚出锅的馄饨热气、各色熏酱的醇厚滋味……十六家老字号联手将这里打造成一场永不落幕的美食盛宴,用最地道的哈尔滨风味,温暖着每一个寻味而来的灵魂。沿着斑驳的青砖路慢行,美食的烟火气尚未在鼻尖散尽,另一种属于时光的韵味便悄然袭来。这些散落在街角巷陌的传统手艺,并非刻意陈列的展品,而是这老街温热的脉搏。

信步走入“老街泥匠”那方小小的天地,杨富长先生正俯首于工作台前。指尖流转处,一块紫砂的泥巴便被赋予了灵魂——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中央大街的面包石路,这些哈尔滨的地标竟在他掌中微缩成一个个精巧的泥塑。它们不只是游客囊中的伴手礼,更是一座城市记忆的轻巧注脚。视线越过窗棂,巷弄深处更是别有洞天。核雕师傅在方寸之核上镂刻着大千世界;草编艺人指尖翻飞,麦秆便化作振翅欲飞的蚱蜢;而那吹糖的老者,只轻轻一吹,一团温热的糖稀便幻化成一只昂首的金猴。面塑的福娃、剪影的侧脸……这每一项手艺,都是一段凝固的时光,将百年的积淀与最鲜活的市井风情,巧妙地编织、定格在此刻的老街上。待到夜幕四合,南三道街的“星熠相声剧场”便亮起了温暖的灯火。花上二三十块钱,撩开布帘,寻一处位置坐下,嗑着瓜子,呷着清茶,一个晚上的闲适与欢愉便就此买定。醒木一拍,折扇轻摇,台上的说学逗唱里,或许就藏着老哈尔滨道外的市井风情,流淌着“闯关东”先民们豁达的豪情与苦中作乐的幽默。在这笑声里,你仿佛能听见,历史并未远去,它正以最轻松的方式,在每一个寻常的夜晚,与我们温柔地重逢。

如今的中华巴洛克历史街区,如同一位沉睡初醒的佳人,在新时代晨光中焕发出别样的生机。缓行走入“中华巴洛克·尔滨故事”体验区,时光似乎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折叠。几个身着阴丹士林布学生装的青年,挎着布包从游客身旁笑语走过;而转眼间,一位身着锦绣旗袍、珠光宝气的美妙女郎,已优雅地坐上黄包车,在清脆的铃声中渐行渐远。中华巴洛克不是一座静止的博物馆,而是一座活色生香的城市剧场——每日四十余场演艺如流水般在街头上演,让沉睡的历史在欢声笑语中苏醒过来。旺季时每日四千多人次的到访,不是枯燥的数字,而是无数脚步对往昔繁华的温情叩问。转过街角,松光里书店的灯火温柔地亮着。书架间垂挂的手写便笺在微风中轻摇,字里行间都是爱书人的温度。那些以东北虎为灵感设计的贴纸,憨态可掬的“哈尔滨小冻梨”冰箱贴,无一不是这座城市记忆的现代表达。在这里,书香与咖啡香奇妙地交融,传统与现代不再是对立的概念,而是如同一首和谐的二重奏。去年冬天冰雪季,这片街区日均迎来五万颗探寻的心,整个冬季三百六十万人次的到访,近四亿元的旅游收入——这些数字背后,何尝不是现代人对于真实体验的深切渴望,对失落时光的集体回望?而今年二月的那个上午,当亚冬会的火种在这百年老街上燃起,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巴洛克式的穹顶与中式的雕花窗棂上,那一刻,历史与现实完成了最深情的对视。这簇新时代的火焰,不仅点亮了老街的暮色,更点燃了这座城市绵延不绝的生命力。

中华巴洛克街区的诗意

立于老街中央,仿佛站在时间的渡口。目光所及,人影绰绰,如一条不知疲倦的河,在青砖铺就的河床间缓缓流淌。这流动的画卷时而泛起灵动的涟漪——那是民间艺人用绝活点亮的风景线。循着甜香望去,一位老师傅正执铜勺为笔,以糖浆为墨,手腕轻转间,一只通体金黄、昂首欲鸣的小公鸡便跃然而出。不远处,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正与翠绿的秸秆缠绵交织,不多时,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便栖息在他的掌心。这些看似朴拙的技艺,实则是生活磨砺出的智慧——一门精湛的手艺,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写给这个世界最诚恳的情书。夕阳渐沉,暮色四合。落日的余晖为整条老街披上了一袭金色的薄纱。那些历经风雨沧桑的建筑,在柔和的光线下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岁月沉淀后的沉静之美。它们檐角的雕花、墙面的纹饰,都在斜阳中勾勒出愈发深邃的轮廓。游客未必知道,这份古朴的韵味背后,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深情守护。从2008年到2014年,再到如今仍在进行的三期工程,每一次修复都如同一位高明的医者,以“修旧如旧”为准则,为这些风烛残年的老建筑把脉问诊。工匠们怀着对历史的敬畏,为每一栋楼宇量身定制修复方案,小心翼翼地保留每一处珍贵的历史信息,让建筑得以延续其独特的生命轨迹。此刻,晚霞与灯火在此相遇,往昔与今朝在此交融。这片街区不再只是历史的标本,更是一座活在当下的、呼吸着的城市记忆殿堂。

暮色四合,中华巴洛克街区迎来了一日中最富诗意的时刻。当最后一抹晚霞在天际褪去,沿街的红灯笼便次第亮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逐一点燃的温暖记忆。那光并非刺眼的明亮,而是氤氲的、柔和的,为巴洛克式的山墙与拱窗镀上一层朦胧的暖色,恍如为沉睡的历史披上了一件流光溢彩的夜衣。白日的喧嚣此刻沉淀为一种充满生机的宁静。游人的谈笑声、隐约的丝竹声、老字号里传出的杯盘轻响,交织成一首属于人间的夜曲,在古老的街巷间轻轻回荡。传统与现代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百年砖石浸润着当代的活力,而跃动的生命气息又深深地嵌入历史的肌理。或许,这正是中华巴洛克灵魂最动人的所在:它绝非一座仅供凭吊的冰冷博物馆,而是一具始终在呼吸、在生长的鲜活生命体。离去时,忍不住频频回望。整条老街在深邃的夜空中熠熠生辉,宛若一条流淌着金色光晕的岁月长河。它沉默地见证了冰城从开埠的蹒跚到今日的繁华,目睹了民族工商业的潮起潮落,而今,它更以宽厚的胸怀拥抱着一场崭新的文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