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那通电话来得突然。 晚上九点多,窗外的雨正淅淅沥沥,手机屏幕上跳出他的名字时,我心里便是一咯噔。按下接听,寒暄不过两句,他便单刀直入:“你那套学区房,一年租金现在能有多少?” 我握着手机,一时没接上话。那套老房子,是当年父母咬牙买下,给我铺的路。如今我早已不住那里,租了出去,租金成了家庭一笔不大不小的补贴。我定了定神,反问:“大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属于长辈的温和与不容置疑:“你堂哥的小儿子,聪聪,明年就该上小学了。那片学区好,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想着,得提前去给你租下来,订住。等现在那租户合同到期搬走,我们好顺顺当当地搬进去。都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雨声潺潺,敲在玻璃上,也像敲在我心坎上。我听着,嘴里应着“是是是”,心里却像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听起来亲热,裹着的却是一把精确衡量亲情与利益的尺子。 我眼前仿佛已经看见,挂了电话的大伯,转头便会用一种稳操胜券的语气,对堂哥一家宣布:“解决了,房子给他留着呢。”而我,则被轻轻放置在一个“自家人理应帮忙”的道德高地上,下不来,也不好意思下来。租金多少?怕是也不好按市场价开口了。提钱,伤感情;不提,伤里子。 这哪里只是一通简单的问询电话?这分明是当下社会风气的一个微缩切片。学区房,这三个字早就不再指向一套普通的钢筋混凝土空间,它成了一个战场,一个符号,一个家族资源能否代际传承的关键筹码,衡量着父母之爱的深度,甚至亲戚间的情分厚薄。 我想起上周路过那学区附近的中介门店。玻璃门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房源信息,价格数字一个比一个惊心。店里挤满了人,面容焦灼的父母,牵着懵懂孩童的手,反复询问着落户年限、房子面积、产权归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急切、算计与疲惫的气息。一个母亲正激动地对着电话说:“只要能把名额弄进去,房子多破、多小都没关系,我们大人可以打地铺!”那神情,不像在买一处居所,倒像在抢夺一张通往未来的、唯一的诺亚方舟船票。 这疯狂的赛跑背后,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集体焦虑,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代又一代人。优质教育资源的高度集中与稀缺,让房产异化成了一张昂贵的入学许可证。于是,亲情、友情,许多人际关系也在这种稀缺资源的挤压下开始变形。 就像我一位同事,老家亲戚的孩子想来城里读中学,看中他家所在的学区,想将户口“挂靠”过来。同事犹豫,怕惹来后续产权或责任的麻烦。结果老家电话里,长辈的责备劈头盖脸:“这点忙都不帮,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原本还算和睦的关系,瞬间蒙上厚厚的阴影。亲情的天平上,一端是难以承受的风险,另一端是“不顾血脉”的骂名,怎么选,都难两全。 还有更赤裸的算计。听中介朋友讲过,有兄弟姐妹为了争夺父母留下的一套学区房产权,闹上法庭,昔日的手足情分在判决书里碎成一地鸡毛。也有朋友之间,因为一方想“借”学区房名额,开出的“答谢”条件优厚到让另一方心动又惶恐,怕玷污了友谊,又怕错失了利益,友谊的小船在现实的巨浪里飘摇欲坠。 更普通也更常见的,是像我和大伯之间这种微妙的“亲情租赁”。不提市场价,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情折扣”。这折扣打多少,全凭双方的默契与对情分的估值。可这估值,又是何等主观而脆弱的东西。一方觉得已仁至义尽,另一方或许觉得理所当然,甚至犹嫌不足。一次让步,可能就成了下次更大索求的铺垫。传统的亲情互助,在市场经济与资源焦虑的双重冲刷下,正在失去它原本淳朴的底色,变得计算精密、边界模糊,让人疲惫不堪。 挂了电话许久,雨还没停。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又亮起,是堂哥发来一个憨笑的表情包,附言:“聪聪明年就靠小叔啦!”我看着,苦笑。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被放置在这成人世界复杂的利益与情感交割之上,显得格外沉重。 我尚未回复。我在想,该如何给大伯回话。是爽快答应,按亲情价留房?还是婉转提示,市场租金已今非昔比?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难以避免那一丝尴尬与算计渗入血脉亲情之中。 这大概就是我们时代的某种症候吧。最宝贵的感情,正在被最现实的资源需求反复秤量。我们一边渴望并颂扬着无私的亲情与互助,一边又在无处不在的竞争与焦虑中,不自觉地为一切,包括情感,标上隐形的价码。就像我那套小小的学区房,它静静地伫立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却不知不觉,已成为照见我们亲情与世风的一面镜子,映出其中的暖色,也映出那些难以回避的、冰冷的折痕。 窗外,雨好像下得更急了。我拿起手机,字斟句酌地,开始给堂哥回复。每一个字,都敲得缓慢而沉重。我知道,我敲下的不只是一条信息,更是对这个时代,某种无奈而微小的回应。 有时候一些事情觉得很可笑,道德绑架在这个社会普遍存在,那么你被绑架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