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那场雪下得没完没了,到年根儿才舍得放晴。日头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睛发酸。我端着攒了半冬天的衣裳,深一脚浅一脚往河边去。
河面结着薄冰,几个娘们儿凿开的冰窟窿边上,水清得能照见人影。雯雯就在最大的那个冰窟窿旁边发呆,手里攥着湿透的床单,两条麻花辫耷拉在胸前,辫梢上的水珠子亮晶晶的。她是小阳他姐,比我小一岁,往常总坐在门槛上看书,辫子随着翻书声轻轻晃荡。
“帮个忙呗?”她抬眼瞅见我,马上又低下头去,耳根子泛红。
我撂下洗衣盆,接过床单另一头。浸透水的棉布死沉死沉的,河水顺着布纹往下淌,在我们脚边积成个小水洼。河风刮在脸上生疼,可心里头却莫名发烫。
“我数到三,咱俩一块儿拧。”她说。
“一、二、三!”
我俩同时往反方向使劲。床单拧成了麻花,水哗哗地往河里流。透过绷紧的布料,能觉出她手上的劲儿,不大不小,正合适。抬头正撞上她的目光,日头斜照在她脸上,睫毛上的水珠闪着细碎的光。她慌里慌张别过脸去,可耳朵尖更红了。
就那一霎,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过了半个月,又是个晴天。我抱着拆洗的棉被单去河边,这回轮到我对着水淋淋的被单发愁——实在太沉了。
“要帮忙不?”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雯雯笑着走过来,自然地抓起被单另一头。还是这条河,还是我们俩,只不过调了个儿。水花四溅中,看她对着通红的手哈气,我忍不住笑了。“你不冷啊?”她也笑,笑声惊飞了枯树上的麻雀。
打那个冬天起,我们常在河边见面。她总带着本书,我就挨着她听她念书。柳絮飞的时候,总有白毛毛粘在她头发上,我小心翼翼地帮她掸掉。“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有天她突然这么说,眼里藏着我看不懂的忧愁。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她保送上了大学,我进了厂子。临走前又在河边见面,夏末的河水已经透着凉意。“我会写信的。”她说。“我也写。”我应着。可心里都明白,两家大人都不乐意,有些距离不是写信能拉近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老街坊聚会又见着雯雯。她变了,又好像没变。眼角添了细纹,长辫子剪成了短发。“好久不见。”她说。“好久不见。”我回。
我们挨着坐下聊近况。她教授退休,我普通干部退休。“你还记得……”我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记得那条河吗?”她声音轻轻的。我点头:“还有那床永远拧不干的被单。”
送她到门口,她突然转身:“那些年每次洗床单,都会想起在河边拧床单的咱俩。”
望着她消失在夜色里,闭上眼,还是那个多雪的冬天。河面的冰闪着光,她站在床单那头,麻花辫垂在胸前,脸蛋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
这一拧一转间,拧出来的哪只是床单里的水,分明是青春里最干净的心动。岁月像河水似的流走了,可那个瞬间还清清楚楚留在记忆里,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床单,湿漉漉的,带着皂角的清香。
(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