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教授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句结语时,下课铃声正好响起。粉笔与铃声的默契,一如他严谨有序的生活。
“下课。”他简短地说,手指轻轻地弹去袖口的粉笔灰。
大家开始收拾书包,匆忙奔向食堂。唯有第二排的那个女生坐着不动,膝上摊开的笔记本空无一字。路教授记得她叫林霜,总坐在相同位置,今天她的眼神看起来不同往常,里面有闪烁不定的光。
等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完,林霜才走上前来。
“路教授,关于您刚才讲的康德绝对命令...”她声音很轻,但刻意维持着平稳,“我有些不明白。”
路教授看了眼手表,四点五十分。他五点半要到医院接蓝欣,迟到了她会担心。但解答学生疑问是他的职责。
“哪一部分?”他问。
“道德法则如何应用于情感领域。”林霜说,目光却不似求答案,“比如说,如果一个人明知不该却无法控制地爱上另一个人,这违背了理性法则吗?”
路教授微微皱眉。秋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女孩脸庞细微的绒毛清晰可见。她今天没像往常那样梳高马尾,长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一些。
“康德讨论的是道德行为,而非情感本身。”路教授公事公办地回答,“情感不直接受意志控制,但行为可以且应当被规范。”
“所以如果有了不该有的感情,应该压抑所有表达吗?”林霜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扯弄着衣角。
路教授再次看表,“更准确地说,是认识到这种情感的非常态性,并以理性引导行为。不过实在抱歉,我今天有个预约。”
他转身收拾自己的文件,背后女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好似鼓足了勇气。
“是要去接您的女朋友吗?一位儿科医生?”
路教授转身,感到惊讶。他不喜欢在课堂提到私生活,并未透露过自己的女朋友。
“我在医院恰巧看到过你们。”林霜急忙解释,脸颊泛起了一点红晕,“她看起来温柔善良。”
“是的,她性格很好。”路教授语气柔软下来,“不过现在我必须走了。如果你对康德还有疑问,可以预约其他办公时间。”
他快步走出教室,身后女孩的眼中却闪过一片决然。
开车去医院途中,路教授不由得回想起刚才那个问题。林霜这学期选了他两门课,交上来的作业质量优秀,有时小论文里甚至提出令他深思的观点。聪明且有潜力的学生,他心里给出了公正的评价。仅此而已。
医院门口,蓝欣已经在等他。褪去了白大褂,浅蓝色毛衣衬得她皮肤更白,清爽又温柔,是他喜欢的模样,她正低头看手机,眉头微蹙,大概是在关心某个小朋友的病况。听到他的招呼声,她立刻抬头微笑,开心地走过来。
“等久了?”他倾身为她开门。
“刚出来。”蓝欣系好安全带,侧脸看他,“今天有个小朋友病情好转了,他爸爸妈妈说出院时要送我锦旗,太开心了。”
路教授调转车头,“因为你确实是一名好医生。”
蓝欣开心地补了下妆,随后笑意盈盈地看他,“你呢?今天怎么样?学生都还听话吗?”
“正常上课。”他顿了顿,“不过有个学生倒是问了关于康德和情感的问题,有点意外。”
蓝欣好奇地挑眉,“哲学已经渗透到本科生日常思考啦,你的学生很好学啊,是不是很欣慰”
“好像是个假设性问题。”路教授轻描淡写,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细说学生的情况。
一周后,路教授在办公室批改论文。轮到林霜的作业时,他停下笔。论文一如既往地认真优秀,但附着一张便签:
“教授,关于上次的问题,我思考良久却仍困惑。可能因为我正经历类似情境。明知不该却无法自控,理性与情感撕裂之间,康德有何解法?——林霜”
路教授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问题比他想的要更具体。他该约她谈谈,以老师的身份给予指导;或者更方便些,转交给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后者更合适,但又似乎显得自己对学生不够负责任。
思索间,敲门声响起。门外正是林霜。
“路教授好,我来问论文意见。”说着,她的目光却落在便签上。
路教授请她坐下,便选择直接切入正题:“我看了你的留言。首先,要谢谢你对老师的信任。但这属于私人问题,可能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更——”
“那您觉得喜欢一个人是错误的吗?”林霜打断他,声音微颤,“如果这种感情自然产生,不带任何企图呢?”
路教授尽量保持语气平静:“感情本身是无所谓对错,但我们需要审视其对象和表达方式。尤其是关系不对称的情况下,比如师生之间。”
“那如果毕业以后呢?不再是师生关系呢?”林霜急切地追问道。
“那也改变不了一些既定的事实。”路教授语气严肃起来,“林霜同学,作为你的老师,我有责任保持界限。这也是对学生负责。”
林霜低下头,刘海遮住了脸庞。许久,她轻声说道:“我明白了,教授,很抱歉打扰到您。”
她起身离开,背影单薄而倔强。
之后几周,林霜不再坐第二排,而是躲在教室后排角落。提交的作业依然认真优秀。路教授感到宽慰,认为问题已经解决。
直到一个周五晚上,他和蓝欣在一家餐厅吃饭,看见了林霜。她独自坐在角落,面前一杯饮料几乎没动。当蓝欣去洗手间时,林霜走了过去。
“您好”她笑着打招呼,然后补充道,“您是蓝欣医生吧。我看过您的采访报道,关于儿童腺样体治疗的那篇,写得真好。”
蓝欣有些惊讶,但还是微笑回应:“谢谢。你是小朋友的家属吗?”
“哦,不是,我是路教授的学生。您的工作听起来很有意义。我以前也考虑过学医,但生物成绩不够好。”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蓝欣友善地说,然后看了看表,“抱歉,我们得快些吃完回去,明天有个早班查房。”
林霜微笑点头,礼貌挥手告别。路教授注意到她今晚的妆容衣着比平时成熟,不像在校学生,倒像是刚下班的年轻都市白领。
“你的学生?”蓝欣问。
“嗯,哲学系的。”林教授简短答道,不愿多提。蓝欣还想追问点什么,看路教授好像兴致乏乏,便也作罢。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接下来一个月,蓝欣开始频繁提起林霜。蓝欣似乎经常“偶遇”她——在医院一楼大厅,在书店,甚至有一次在健身房。
“她今天问我医生日常工作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某天晚饭时蓝欣说,“你这个学生有点不一样,她好像真对医学感兴趣。”
路教授不禁警觉起来,“她可能只是一时感兴趣罢。”
“不像。”蓝欣摇头,“她问得很仔细,还做了笔记。她不会是要转专业吧?”
路教授忽然感到些许不安,“听着,如果她再找你,我觉得你不必太详细地回答,如果她真的想学医,应该从学校的专业着手,而不是在医院里聊天。”
蓝欣笑了,“放心,我有分寸。只不过她让我想起学医时的自己,充满热情和好奇。”
路教授没再说什么,但决定再次与林霜明确界限。
机会很快来了。下周哲学课后,林霜主动留下来说有论文问题要讨论。等其他学生离开后,她盯着路教授的脸说道:“我去了蓝医生工作的医院做志愿者。”
路教授怔住了,“为什么?”
“我是通过正规程序申请的。”林霜急忙补充,“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的工作。她真是个优秀的医生,非常专业,在病人中声誉很好。”
“林霜,如果你是对学医感兴趣,你可以去学习医学专业。”林教授严肃起来,“但我必须明确告诉你,如果你只是为了看蓝医生,那你的行为越界了。你要知道我对你的关注纯粹是老师对学生的,不可能有其他性质。如果你继续这种行为,我会报告给系里。”
林霜脸色霎白,“您要向系里报告我?”
“除非你停止这种不恰当的关注。”路教授语气冷硬,“包括接近蓝医生。”
“我知道了。”林霜低声说,路教授收拾公文包,“现在请离开,我还有工作。”
林霜默默地转身,眼中已有泪光。路教授硬起心肠无视。必须果断,为了所有人好。
下班后,路教授像往常一样去接蓝欣,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阴影,“最近熬夜多啊”
“儿科重症监护室的数据分析,下周学术会议要用。”她揉了揉太阳穴,“希望我的研究能帮到更多孩子。”
两人聊着天,外面下起了雨,刚出医院,蓝欣接到医院电话,有个急诊病人需要她回去处理。路教授只好先独自回家,随即便看见林霜站在公交站旁,而雨也开始越下越大。
“需要搭车吗?”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天然爱护,路教授摇下车窗问道。
林霜惊讶地抬头,随即开心道:“谢谢路教授。”
车上,林霜小心翼翼地问:“您女朋友呢?”
“她临时回医院急诊去了。”
很快,便到达学校门口,林霜开心地谢了路教授便下车离去。
当天晚上,睡前蓝欣不经意地问道:“你那个学生,在我们医院做志愿者的,说提前结束志愿者服务了,明天不来了”
路教授沉默地翻书。
“她是去转专业了吗?”蓝欣缓缓说,“总感觉她有点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路教授放下书,知道无法再隐瞒。他简要说明了情况,强调自己已明确拒绝并设立了界限。
蓝欣良久不语,最后轻声说:“她一定很难过。”
“这是必要的。”路教授说,更像在说服自己。
“我知道。”蓝欣转身拥抱他,“只是想到她还那么年轻,感情纯粹而笨拙。希望我们没有太伤害她。”
“伤害总比误导好。”路教授说,随手关掉了床头灯。黑暗中,他想起林霜的问题:理性与情感撕裂之苦,康德可有解法?康德没有,生活也没有完美解法,只有责任与选择。
第二天,路教授刚到办公室,系主任就打来电话。
“路教授,有件敏感事情需要谈谈。”
系主任办公室里,气氛严肃。桌上放着一封匿名信,指控路教授与女学生林霜有“不当关系”,并附有一张模糊照片——昨晚林霜上他车的瞬间。
“这是完全扭曲事实!”路教授震惊道。
“我们相信你,但必须按程序调查。”系主任说,“暂时停课,直到调查结束。”
路教授第一时间告诉林霜。她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匿名信最可恶了,不敢光明正大站出来。”
但事情迅速恶化。校园论坛出现详细帖子,描述路教授如何利用分数胁迫林霜。帖子很快被删除,但已经传播开来。
蓝欣开始接到匿名电话,对方不说话,只传来女人的喘息声。然后是电子邮件,内容越来越恶毒:“你配不上他”、“老女人放手吧”。
“可能是林霜吗?”蓝欣在又一次收到匿名短信时突然问。
“她?为什么这么想?”
“那些电话总是在我值班时打来,对方知道我的排班表。”蓝欣分析道,“林霜不是在医院做过志愿者吗?她可以想办法看到排班表。而且她对你有好感,可能因此对我有敌意。”
路教授摇头,“她只是个学生,不会这么极端。”
然而第二天,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医院打来紧急电话,蓝欣被暂停职务——医院接到投诉,称她给儿童开过量药物,涉嫌医疗事故。
“这不可能!”路教授赶到医院时,蓝欣正在办公室里脸色苍白,“我从不犯这种错误。”
投诉附有病历复印件和药方照片,上面清晰是蓝欣的签名和工号。
“这是伪造的!”蓝欣震惊地看着文件,“签名像我的,但细节不对。看这个‘8’的写法,我从来不是这样写的。”
调查期间,蓝欣被停职。她崩溃了,这是她视如生命的事业。
路教授开始独自调查。他首先找林霜谈话,她显得震惊而同情。
“太可怕了,谁会这样陷害蓝医生?”她眼中含泪,“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可以作证您那晚只是好心送我回学校。”
那晚。她提到了“那晚”。路教授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投诉涉及那晚的事情?这件事没有公开细节。”
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道“我...猜的,因为最近就那件事。”
路教授开始把碎片拼起来:匿名信、论坛帖子、电话、伪造病历。所有事情都始于他送林霜回家后。
他请计算机系朋友追踪匿名邮件IP,都来自校园网络。伪造病历的专业程度,需要医学知识。林霜堂哥是药学院研究生,曾因伪造处方被处分。
最后突破来自医院监控。前一周监控显示,有人深夜拿蓝欣的工卡进入过办公室。身影娇小,披着长发,像极了林霜。而工卡恰巧是蓝欣那天匆忙回急诊时遗忘在车上的,被后面搭车的林霜顺手牵羊了。
路教授指出这一切时,她起初否认,但当证据一一摆出时,她突然笑了。
“你终于注意到我了。”她说,声音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羞涩,“以前,你眼里只有她。聪明善良的蓝医生,完美的蓝医生。今天,你终于认真研究我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普通学生。但你看,她也不是那么完美,不是吗?我轻易就让她身败名裂了。我不是也很聪明吗”
路教授震惊于这扭曲的逻辑,“你会毁了自己!”
“早就毁了!”她眼中含泪,“从我听你第一节课就毁了。你说思想能超越平庸生活,但我回到的还是平庸。只有你能带我出去...”
“这不是爱,你这是自我妄想。”路教授悲哀地说。
警方介入后,林霜承认了所有行为。她堂哥帮助伪造了病历,她利用志愿者身份获取信息。鉴于她的心理状态,她被强制接受治疗而非起诉。
蓝欣恢复了工作,但阴影难以完全散去。从此对人多了一份防备之心。
时隔半年,路教授收到一封信。林霜的笔迹,简短而克制:
“尊敬的路教授:
反思自己的行为,我深感抱歉。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但表达方式确实不恰当,越过了应有的界限。感谢您明确拒绝,避免我造成更大错误。我已申请出国留学,这并非冲动之举,早有考虑。您的课让我受益匪浅,最后一课最为珍贵。祝您和蓝医生幸福。
林霜”
路教授拿着信纸,站立良久。窗外,秋叶正飘落,一如某些必须放手的执念。他小心折起信纸,锁在抽屉底层。
那天晚上下班,他带蓝欣去了她最喜欢的餐厅。餐桌上,他比平时更专注地听她讲述医院的点点滴滴。
回家路上,他们步行经过公园。秋风已带寒意,蓝欣靠近他取暖。他揽住她的肩,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存在。
“元旦我们就结婚吧。”路教授突然说。
蓝欣惊讶地抬头道:“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不是着急。”他摇头,“是确定。”
月光下,两道人影依偎成一体。前方路灯明亮,而后方的路径已隐入夜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而他的选择清晰如康德的道德律——不在于追寻虚幻的光芒,而在于坚守已经照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