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推开门,闻到了鸡汤的味道。
这不对劲。我在心里拉响了警报。
上一次在这张饭桌上见到鸡,还是三年前王大军赌钱赢了八百块的时候。
“回来啦?”婆婆张彩艳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堆着笑,“洗手吃饭,今天炖了鸡。”
我没动。
我看了眼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母亲。
她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慢慢掐着豆角,没看我。
“今天什么日子?”我把快餐店的工作服脱下。
“一家人吃饭,要什么日子?”张彩艳端着砂锅出来,“大军今晚早点收车,回来吃。”
我还是没动。
我走到母亲身边蹲下,低声问:“妈,怎么回事?”
母亲抬眼看我,眼神平静:“先吃饭。”
张彩艳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鸡腿肉都捞给我。
“招娣啊,多吃点。”她坐下,“听说你们快餐店要改成二十四小时了?”
“嗯。”我夹起一块鸡肉,没吃。
“那好,那好。”张彩艳笑着,“年轻嘛,多挣点是点。”
我终于放下筷子:“妈,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空气安静了几秒。张彩艳的笑容消失了。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行,不绕弯子。”她坐直,“棚户区拆迁的事,定了。”
我心脏猛地一跳。
“按户头补偿,咱家户口本上,我,大军,你,三个人。”张彩艳盯着我,“但政策说了,怀孕的算两个人头。只要证明你怀上了,登记在册,就算多一个人头。”
我听懂了。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抓紧怀一个。”张彩艳说得直白,“房子下来,按人头分。你们小两口拿大头。”
“大军知道吗?”我问。
“知道,他同意。”张彩艳又笑起来,“他说了,有了房,你们好日子就来了。”
她看向我母亲:“亲家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终于抬起头。
“招娣,你先吃饭。”她说,“饭要凉了。”
二
那天晚上王大军回来时,已经快十二点。
他身上带着烟味和汗味,一进门就瘫在椅子上。
“妈说跟你谈过了?”他搓了把脸。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工作服:“嗯。”
“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吗?”我反问,“你们娘俩不是都商量好了?”
王大军沉默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眼袋浮肿,看着像四十岁。
“招娣,”他声音低下来,“这是咱俩的机会。多二十平米,就是十六万。十六万啊。”
“所以我就该生个孩子,就为了十六万?”
“不只是钱!”王大军突然激动起来,“是房子!新楼房!招娣,你就不想过点像样的日子?”
我看着他那双闪着光的眼睛。
那光我很熟悉——每次他赌钱前,说起“这把肯定能翻本”时,就是这种眼神。
“我要是不愿意呢?”我轻声问。
王大军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他别开脸,点了根烟。
“妈说了,”他吐出一口烟雾,“你要是不愿意,就让咱俩离。”
我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
“她说,你一个下岗女工,离了婚,带着你那个扫大街的妈,能去哪儿?”王大军没看我,“你一个月两千八的工资,租得起吗?”
他说得平静,像在陈述天气预报。
“你呢?”我问,“你也这么想?”
王大军沉默了很久。
“招娣,”他终于说,“我没本事。开出租车,一个月挣四千,给妈三千,剩一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妈说得对,这是咱唯一翻身的机会。”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想握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去洗衣服。”我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那一夜,我没睡。
凌晨四点,我听见母亲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
我跟了出去。
母亲穿着环卫工马甲,拿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街面。
“妈。”我走过去。
母亲没停手:“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我靠在一旁的电线杆上,“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母亲扫完一段,直起腰,喘了口气。
“招娣,”她说,“你记不记得你爸走的那年,你多大?”
“十二岁。”
“对,十二岁。”母亲拄着扫帚,“他卷走家里所有的钱,三万八千块,那是咱家攒了十年的钱。”
她笑了,笑得很淡:“结果呢?死在外头了,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我不说话。
“男人啊,”母亲继续扫地,“穷的时候,比谁都狠。”
她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个旧存折。
“里头有三万,我扫大街攒的。”母亲说,“你拿着,别告诉任何人。还有,张彩艳说的话,一个字都别信。先去查清楚。”
我翻开存折。密密麻麻的小额存款,五十、一百、两百……
“妈……”
“去吧。”母亲摆摆手,“天快亮了,我活儿还没干完。”
三
三天后,我在洗王大军的衣服时,从他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对折的纸。
姓名:王大军
检查项目:精液常规分析
结果:精子活力低下,计数严重不足
诊断:弱精症,自然受孕概率极低
日期:2014年4月12日
半年前。
我拿着那张纸,站在卫生间里,浑身发冷。
半年前王大军就知道自己不能生。
半年前张彩艳就知道。
可她们还在逼我怀孕。
王大军晚上回来时,我坐在饭桌前等他。
桌上没饭,只有那张体检单。
“解释。”我说。
王大军脸色刷地白了。他慢慢走过来,没看那张纸,直接跪下了。
“招娣……我对不起你。”
“说清楚。”我声音发颤。
“是妈……”王大军抬起头,眼圈红了,“半年前,妈非让我去检查。结果出来,她就说,必须得有个孙子,不然老王家就绝后了。”
“所以你就瞒着我?”
“妈不让说!她说,说可以想办法……”王大军抓住我的手,被我甩开。
“什么办法?”
王大军不说话了。他低着头,肩膀开始发抖。
“张彩艳找了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她准备让谁跟我‘生一个’?”
王大军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惊恐:“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冷笑,“不然呢?你生不出来,又非得要孩子。除了借种,还能有什么办法?”
“是……是她表侄。”王大军声音小得像蚊子,“她说,都是自家亲戚,不说出去。孩子生下来,姓王,就是老王家的种……”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王大军,”我背对着他,“咱们离婚吧。”
“不!”王大军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招娣,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可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
“所以你就听她的,让你老婆跟别的男人生孩子?”我转过身,眼泪掉下来,“王大军,我还是个人吗?”
王大军哭了。
他哭得很难看:“招娣,我也不想……可妈说了,多二十平米,值几十万。她说你生个孩子,给你五万营养费。你妈扫大街,扫十年都攒不下五万……”
我闭上眼。
五万。
我的尊严,值五万。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问。
王大军不哭了。
他松开手,慢慢站起来,抹了把脸。
“妈说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的残忍,“你要是不应,现在就让我跟你离。你一个下岗的,滚回大街上去。”
我笑了。
我笑得眼泪更多了。
“行,”我说,“明天,我去找你妈。”
四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菜市场。
张彩艳的咸菜摊在市场最里面。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老太太称咸菜。
秤杆翘得老高。
“妈。”我开口。
张彩艳抬头,笑容淡了点:“你怎么来了?”
“有事问您。”
张彩艳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回家说。”
“就在这儿说。”我站着不动,“我问您,王大军不能生,您知道吧?”
旁边摊位的摊主偷偷看过来。
张彩艳脸色变了。
她把我拉到摊位后面。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掏出体检单,“这是半年前的。您半年前就知道您儿子生不出来,还逼我怀孕。为什么?”
张彩艳盯着那张纸,眼神阴冷。
几秒后,她忽然笑了。
“行,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了。”她抱起胳膊,“是,我安排的。怎么了?”
“您疯了?这是人干的事?”
“穷人讲什么脸面?”张彩艳冷笑,“多二十平米,值几十万。你生个孩子,我给你五万营养费。你妈扫大街,扫十年有这么多?”
“可那是您亲儿子!”
“就是亲儿子才不能绝后!”张彩艳拍了下旁边的缸子,“你应了,房子下来你俩拿六成。不应,我现在就让大军跟你离。你一个下岗的,滚回大街上去。”
“我要是不离呢?”我问。
“不离?”张彩艳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恶毒,“招娣,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在这片活不下去?你妈还在扫大街吧?我能让她明天就丢工作。你在快餐店打工吧?我认识你们店长他舅。”
我看着这个五十八岁的女人。
她脸上布满皱纹,眼睛里闪着豺狼般的精光。
“妈,”我说,“您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张彩艳像听到什么笑话,“我年轻时候,公公婆婆把我当牲口使,我坐月子都得下地干活。我男人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大军,什么苦没吃过?报应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