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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发生,就像一壶水

作者:黎荔冬夜静谧,厨房只剩冰箱的嗡鸣。烧水的人把那只铜壶坐上炉盘,拧开最小的一圈蓝火。火舌舔舐着铜壶底,映得四壁微红。

作者:黎荔

冬夜静谧,厨房只剩冰箱的嗡鸣。烧水的人把那只铜壶坐上炉盘,拧开最小的一圈蓝火。火舌舔舐着铜壶底,映得四壁微红。壶在火上兀自烧着,打破原本的冰度,慢慢变暖,变热,直到细小的水泡在壶里,左奔右突,找不到出口,沸腾,将壶盖顶起,仿佛就要决堤而出。

就在水即将掀盖的那一刻,电闸跳了。整个屋子沉入漆黑,像谁突然按下了宇宙的静音键。火灭得毫无预兆,壶内千军万马的汽泡瞬间失去敌手,哗地撤退,像潮水一夜退出沙滩,留下满地的贝壳——却没人捡。那一夜,那壶水给忘了。直到天亮,壶里的水回到最初的平静,表面没有一丝皱纹。这一壶沸腾过的静水,没有遇到过茶叶,甚至没有被烧水的人喝过一口——质变,只发生在最深处。

有时候,一场爱的发生,就像这样一壶水。起初总是极静的。壶是满的,盛着一泓清寒,冰肌玉骨,仿佛自有其不容打扰的圆满。那是未识情味的岁月,心是封着的琉璃盏,澄澈,也冷冽,照得见天光云影,却照不进一丝烟火气。然后,那火来了。那火或许是惊鸿一瞥的粲然,或许是日久天长的温存,又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命运一次无心拨弄的炭星。火在底下燃起来了,不张扬,只是执着地红着,亮着,将那固执的热力,一丝丝地,透过铜的躯壳,渗进去,渗进去。

于是,静被打破了。起初是极幽微的,壶腹里似有万蚕食叶,窸窸窣窣,那是固守的城池在暖意下开始柔软的呻吟。温度一丝丝爬升,那水便不再是水了,成了一汪活过来的、战战兢兢的玉。壶壁内侧,开始凝起细不可察的珠泪,聚了又散,是欲说还休的心事。这过程是慢的,慢到烧水的人或许早已忘却,径自走开了,去忙他的生计,赴他的筵席。只剩这壶,在火上,在无人注视的角落,独自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蜕变。

蜕变的高潮,是沸腾。细小而滚烫的气泡,从壶底最深处挣扎着诞生,起初是三两个,胆怯地、试探地升腾,随即幻化成千百个,在壶心左奔右突,拥挤着,碰撞着,嘶喊着,争先恐后地向上涌,撞在壶盖上,寻找一个出口。那是一种甜蜜的酷刑,一种充盈到极致的痛苦。水,彻底狂乱了,不再是玉,而是一团透明的、咆哮的魂灵。壶盖成了它唯一的囚笼与寄托,被那不可遏制的力顶得“咯咯”作响,一起一伏,像一颗剧烈搏动、随时要炸裂的心脏。水汽汹涌地喷出,在冷空气里“嗤噗”地凝成一道白茫茫的虚无。这水已到了沸点,好像情愫也到了临界,只待一个倾注的契机,便要冲破这桎梏,将自己彻底献祭给空气,成就一场酣畅淋漓的毁灭或飞升。

然而,火灭了。沸腾,在到达顶点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喧嚣的、顶撞壶盖的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空,猛地一松,颓然回落。气泡瞬间萎顿,纷纷沉落回水底,如同被掐灭的誓言。剧烈的对流止息了,只剩一壶惊魂未定的水,在渐渐冷却的铜壁环绕里,平息,收敛,慢慢退回到那不可测的深渊。那壶水,终究未曾遇见茶叶,未曾被谁啜饮一口,甚至无人知晓,它曾如此激烈地沸腾过。

可是,你若将手探入那已温和的水中,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种与初时截然不同的柔软。那不再是冰雪的凛冽,而是一种倦怠的、浑然的包容。你若将壶中的凉白开,倒入杯中,细细品味,喝下一口,水是平淡的,没有任何味道。但流过喉咙时,却能够感觉,那里面有一种特别的、柔软的熨帖。那是一种沸腾过的水,才有的,深沉的平静啊!你知道,有些事永远地改变了。那水不再是原来的水。它已被彻底改变:分子间距被热浪撑开,又默默合拢,留下看不见的缝隙。质变,只发生在最深处,在每一滴水的核心里。

当爱的火灭了——或是由于现实的移开,距离的阻隔,或是命运那轻轻的一拨,于是,一切外在的戏剧性骤然收场。激情退回心的壶中,收敛,冷却。在旁人看来,甚至在自己某些清醒的时刻看来,这爱,没有结果,没有相遇,没有品尝,如同虚掷。可真的虚掷了么?那在爱的火焰里经历过的一切,那些细微的苏醒,激烈的翻滚,绝望的寻找,与忘我的献祭,难道不曾在我们生命的最深处,完成了一次静默的质变?

爱,也许常常便是这样一场无人见证的沸腾。你独自在命运的火上,经历了所有升温的颤栗、灼热的期盼、沸腾的狂喜与冷却的寂然。没有人来品尝,甚至无人知晓壶曾怎样地动山摇。然而,那水终究是不同了。未必需要被看见,被饮用,被命名,那场由内而外的灼热与翻腾,已悄然重塑了灵魂的质地。水自己知道,它曾抵达过一百度的春天,并将那个春天的记忆,永远地涵养在了往后所有波澜不惊的、微温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