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板当着全厂的面，指着我爸的鼻子吼："一个炒菜的，凭什么拿八千？"
我爸在那个厂的食堂干了二十年。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围裙，转身走了。
十天后，全厂停工。
生产线瘫痪，供应商集体断货，客户发来律师函。
新老板这才慌了，打电话给我爸："张师傅，求您回来......"
我爸说："当初你不是说，我一个炒菜的随便找人就能顶上吗？"
01
老张全名张德旺，黑龙江人，年轻时在国营钢铁厂食堂学过手艺。
九十年代末企业改制那阵子，他跟着南下打工的人潮来到这座南方小镇。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在这家机械厂落了脚。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厂子刚建起来没多久。
老板姓孙，本地人，五十来岁，为人实在。那时候厂里只有三十来号人，连像样的食堂都没有。工人们中午就蹲在车间门口，吃着从镇上买来的盒饭。孙老板看着心里不落忍，就想着弄个食堂。
老张就是那会儿进的厂。谈好了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五，管全厂人的一日三餐。孙老板还特意腾出间小屋给他住，就在食堂隔壁，方便他早起做饭。
头一天开伙，老张做了红烧肉、炒青菜、紫菜蛋花汤。工人们打了饭坐下，夹一口肉放进嘴里，眼睛都亮了。
"这手艺，地道！"有个东北老乡竖起大拇指。
"张师傅，以后可得常做这个。"
老张笑着应："行，只要你们爱吃。"
这一做，就是二十年。
厂子从三十人慢慢发展到三百人，订单越接越多，车间从一个扩到三个。老张的食堂也跟着变大，从两个灶台加到六个，雇了三个帮工。但掌勺的永远是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点才关灶火。
工人们都记得，那年夏天连着下暴雨，镇上的路被冲断了，送菜的车进不来。老张骑着三轮车，冒雨去十几里外的菜市场采购，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膝盖摔得青紫。
还有那年冬天，生产线赶订单，工人们连着加班半个月。老张每天晚上十一点还守在食堂，给加班的人煮面条、炒饭，从来不说累。
孙老板待他也好。工资从一千五涨到三千，又涨到五千，去年涨到八千。逢年过节，孙老板都会亲自给他包个红包，说："老张，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张摆摆手："应该的。"
可去年秋天，孙老板突发心梗，人没抢救过来。他独子在国外安了家，不愿意回来接手厂子，就把厂卖给了一家投资公司。
新老板叫林文轩，今年三十五岁，名牌大学MBA毕业。进厂第一天，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带着两个助理，把各部门转了个遍。走到食堂的时候，正赶上午饭点，看着工人们排队打饭的场景，他皱起了眉头。
"食堂一年开支多少？"他问财务总监。
"大概一百万左右。"
"一百万？"林总翻开手里的报表，"光是人工成本就三十多万，食材、水电加起来七十万，效率太低了。"
财务总监小心翼翼地说："但是工人们都挺满意的，张师傅手艺好，大家吃得习惯。"
"习惯？"林总合上报表，"现在讲究的是降本增效，不是讲人情。我已经联系了一家连锁快餐公司，承包全厂伙食，一年只要五十万，省一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林总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老张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林总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连抬头都没抬："张师傅，公司要进行成本优化，食堂这块要外包。你这个月底可以办手续了，补偿金按劳动法给。"
老张愣了一下："林总，我......我干了二十年......"
"二十年？"林总这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张师傅，二十年说明你年纪也大了，该歇歇了。放心，补偿金一分不少。"
"我不是说钱......"老张想解释。
"那就这样，你去找人事办手续吧。"林总低头继续看文件，摆明了不想再谈。
老张站在那儿，半天没动。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02
消息很快在厂里传开了。
休息室里，几个老员工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张师傅要被辞了。"
"真的假的？张师傅在这儿干了二十年啊！"
"新老板要搞什么连锁快餐，说是省钱。"
"省钱？那玩意儿能吃吗？我上次在市里吃过，又贵又难吃。"
"谁说不是呢。张师傅做的饭，那才叫香。"
有个年轻工人忍不住说："要不咱们找林总说说？"
"说什么说？"老王师傅摇摇头，"人家是老板，说辞就辞。再说了，现在找工作难，谁敢跟老板顶着来？"
大家都沉默了。
确实，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外面的厂子都在裁人。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哪还敢多说话。
但工人们心里都不痛快。张师傅对大家好，这是有目共睹的。谁家里有事，跟他说一声，他都会多炒几个菜让带回去。谁生病了吃不下饭，他专门煮清淡的粥。
就这么把人辞了，大家心里都堵得慌。
到了月底，老张收拾好东西，背着那个跟了他二十年的旧帆布包，准备离开。
工人们自发地聚在食堂门口，送他。
"张师傅，保重。"
"张师傅，有空常回来看看。"
"张师傅，您的手艺，我们一辈子忘不了。"
老张眼眶有点红，但还是笑着说："都好好干活，照顾好自己。"
他走出厂门，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守了二十年的地方，就这么说再见了。
老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镇上的几个老朋友那儿。
第一个是送菜的老李。老李五十出头，在镇上开了个菜店，这些年一直给厂里供货。老张找到他的时候，老李正在店里算账。
"老张？"老李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被厂里辞了。"老张坐下来，接过老李递来的茶。
"辞了？"老李愣住，"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新老板要省钱，搞外包。"
老李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肩膀："老张，这些年多亏你照顾我生意。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第二个是拉货的老王。老王开着一辆小货车，给周边几个厂子送原料。老张找到他的时候，老王正在修车。
"老张！"老王放下扳手，抹了把脸上的机油，"听说你不干了？"
"嗯，让位了。"老张笑了笑。
老王点上烟，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张，你的情分，我记着。以后有事，你吱声。"
第三个是修设备的老赵。老赵是个技术工，专门给厂子维修机械。老张找到他的时候，老赵正在另一个厂里干活。
"老张，你来了。"老赵放下工具，"听说厂里把你辞了？"
"是啊，新老板有新想法。"
老赵擦擦手说："老张，有事尽管说。"
老张跟三个老朋友告别后，回到租住的小屋。他坐在床沿上，点了根烟，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这个镇子，他住了二十年。对这里的街道、对这里的人，都有感情。可现在，突然就没了着落，心里空落落的。
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
"爸，听说你被辞了？"
"嗯，没事，我这年纪也该歇歇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再看看吧。"
"爸，要不你来我这儿？我跟媳妇商量了，可以接你过来住。"
老张笑了："不用，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去添麻烦。"
挂了电话，老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03
连锁快餐公司进驻那天，林总特意召集全厂开会。
"各位，今天是个好日子。"林总站在台上，语气轻快，"公司引进了专业的餐饮服务公司，以后大家的伙食会更加营养、卫生、标准化。这是现代企业管理的必然趋势。"
台下的工人们面无表情。
快餐公司的经理姓陈，三十出头，穿着印着公司LOGO的衬衫，在台上讲了一堆"科学配餐""营养均衡""食品安全管理"。
听起来很专业，但工人们心里都打鼓。
第一天中午开饭，工人们就明白了。
快餐是统一配送的盒饭，一份十五块钱，里面两个菜一份米饭。菜的分量不大，味道也一般，寡淡得很。工人们干的是体力活，平时饭量大，这点饭根本不够吃。
"这就完了？"有个年轻小伙子看着盒饭，皱起眉头。
"十五块就这么点？以前张师傅的食堂，十块钱能吃饱，菜还能随便打。"
"就是，这菜跟水煮的似的，一点味儿都没有。"
有人去问陈经理，能不能加饭加菜。陈经理笑着说："可以啊，每加一份菜八块，加米饭五块。"
"这不是......"有人想说"抢钱"，但看到陈经理的脸色，把话咽了回去。
"这是市场价。"陈经理摊开手，"要是嫌贵，可以不吃。"
工人们气得够呛，但也没办法。
到了晚上，有人偷偷去镇上买了盒饭带回来，味道比快餐公司的强多了，价格还便宜。消息一传开，很多工人都开始自己解决晚饭，食堂空荡荡的。
陈经理看着冷清的食堂，心里也慌。他找到林总，说："林总，这样下去不行啊。工人们都不在食堂吃饭，我们的营收完不成。"
"那你想怎么办？"
"要不......禁止工人自带饭菜？"
林总皱着眉头："这不太好吧？"
"林总，合同上写了，我们包全厂伙食，如果大家都不吃，我们亏本。"
林总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了："行，你去贴个通知。"
第二天，食堂门口就贴了张告示："为保障食品安全，禁止员工自带饭菜进厂区。"
工人们看到通知，更炸了。
"这是什么破规定？"
"我们自己带饭都不行？"
"这不是逼着我们吃他们的快餐吗？"
休息室里，几个老员工聚在一起，满脸怒气。
"要我说，还是张师傅在的时候好。"
"就是，那时候吃得又好又便宜，哪像现在。"
"新老板就是想省钱，哪管我们死活。"
有人提议去找林总理论，但最后还是算了。现在工作不好找，谁也不敢轻易丢了饭碗。
但工人们干活的劲头，明显不如以前了。
04
林总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这个月的报表。
食堂的开支确实降下来了，从以前的每月八万多降到现在的四万。这样算下来，一年能省将近五十万，他心里挺满意。
但生产效率的数据，让他皱起了眉头。
这个月的产量比上个月下降了百分之十，次品率上升了百分之五。车间主任汇报说，工人们最近状态不太好，干活没以前那么积极了。
"为什么？"林总问。
车间主任犹豫了一下："可能......跟食堂有点关系。"
"食堂能有什么关系？"
"工人们对快餐不满意，吃不饱，干活就没力气。而且心里有情绪，觉得公司不重视他们。"
林总不以为然："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公司提供了伙食，他们应该好好干活才对。"
车间主任没再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但接下来的几天，情况越来越不对劲。
第五天，送菜的老李没来。
陈经理打电话催，老李说："不好意思陈经理，我这边车坏了，今天送不了。"
"那明天呢？"
"明天得看情况，这车毛病不小，修起来得几天。"
陈经理急了："老李，我们签了合同的，你这样不合适吧？"
"陈经理，合同上也没说车坏了不能修啊。"老李语气挺平和，"我也没办法，车的事，说不准。"
陈经理没辙，赶紧联系镇上别的菜贩子。但镇上就这么几家，不是说没货，就是价格高得离谱，比老李的报价贵一倍。
没办法，陈经理只能从市里调货，但运费加上去，成本直接翻倍。
第七天，老李的车还是没修好。陈经理又急又气，但也没办法。
第八天，拉货的老王出了问题。
采购部订了一批原料，老王接了单，但货到镇上就不往前送了。采购部经理打电话问，老王说："不好意思啊，最近路线调整，你们厂那边得绕远，运费得加钱。"
"加多少？"
"翻倍吧。"
"凭什么翻倍？"采购部经理火了，"老王，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了，你这样做不厚道吧？"
"哎，我也不想啊。"老王叹了口气，"但是成本在那儿摆着，油价涨了，过路费也涨了，我也得养家糊口不是？要是不愿意，你们找别人也行。"
采购部经理气得够呛，但还是得低头："那你什么时候能送到？"
"这两天车满了，得等三天。"
"三天？生产线等不了三天！"
"那我也没办法，要么你们加急费，加一倍运费，我今天就给你送。"
采购部经理咬着牙："行，就今天，赶紧送！"
挂了电话，他气得拍桌子。但没办法，生产线不能停，只能认了。
第十天，生产线真出事了。
一台关键设备突然故障，整条生产线停了下来。车间主任急得团团转，赶紧打电话给老赵。
"赵师傅，设备坏了，您赶紧过来看看！"
"哦，我知道了。"老赵语气挺淡定。
"您什么时候能到？"
"这两天手上活儿多，得排队，大概三四天吧。"
"三四天？"车间主任急了，"赵师傅，生产线停了，一天损失好几万啊！您能不能先过来看看？"
"哎，不是我不想啊。"老赵叹了口气，"我也想帮忙，但真的排不开。要不你们找别人试试？"
车间主任赶紧联系别的维修工，但要么技术不行，要么报价高得吓人，是老赵的三倍价格。
最后，车间主任只能硬着头皮找到林总汇报。
林总听完，脸色铁青："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供应商都出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林总。"车间主任额头冒汗，"老李说车坏了，老王说路线调整，老赵说排不开......好像都挺合理的。"
"合理？"林总一拍桌子，"这么巧，都出问题？"
"要不......咱们换一批供应商？"
"换！"林总咬着牙，"马上联系市里的供应商，不管多少钱，先把生产线恢复起来！"
"是！"
但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并没有好转。
市里的供应商虽然答应供货，但价格贵得离谱，而且质量参差不齐。有一批原料送来，质检发现不合格，整批退货，又耽误了两天。
设备维修更麻烦。市里的维修公司派了两个年轻技术员过来，鼓捣了一整天，最后说："这机器型号太老了，零件都停产了，修不了，得换新的。"
"换新的要多少钱？"
"至少五十万。"
林总差点没背过气去。
05
到了第十二天，林总终于崩溃了。
生产线已经停了三天，几个大客户天天打电话催单。有个客户直接发了律师函，说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就要索赔违约金一百五十万。
财务总监拿着报表找到他，脸色苍白："林总，这三天的损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如果再不复工，公司这个季度就要亏损，总部那边……恐怕您这个总经理的位置……"
他没说完，但林总明白。
更糟糕的是，刚才人事部来汇报，又有五个熟练工提出辞职。车间主任说，工人们已经在私下议论，说厂子要倒了，都在找后路。
林总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孙老板留下的那张厂区规划图，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MBA学历和现代管理理念，可以把这个厂带到新高度。可现在，短短半个月，就把厂子搞成这样。
手机响了。
林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投资公司总部的董事长。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小林，我听说厂里出了点问题？"董事长的语气很平静，但林总听出了其中的寒意。
"董事长，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我正在解决……"
"我不想听解释。"董事长打断他，"我只问你，这个月的订单能不能完成？"
"我……"
"如果完不成，你知道后果。我们投了三千万进去，不是让你来做慈善的。"
"我明白。"林总额头冒出冷汗。
"给你三天时间，解决不了，你就别干了。"董事长说完，挂了电话。
林总瘫坐在椅子上。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财务总监走进来，欲言又止。
"什么事？"林总声音有些沙哑。
"林总，我听说……"财务总监犹豫了一下，"那几个供应商，好像以前跟咱们厂的老员工挺熟的……"
林总猛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是听老员工说的……"财务总监咽了口唾沫，"好像都跟张师傅认识，关系还不错……"
林总愣住了。
张师傅？
老张？
"他们什么关系？"
"这个……"财务总监看着林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太清楚具体的，只是听说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