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2年3月15日,科米自治共和国的乌赫塔-伯朝拉劳改营,气温为零下42度,
凌晨四点,天尚未放亮,铁丝网上的霜花如同碎玻璃般闪烁着,
叶莲娜·戈利岑娜蹲在食堂外墙的黑色木邮筒旁,将信往窄缝里塞,
信封上未写寄件人,仅写了收信人地址:莫斯科阿尔巴特街29号四楼左边的门,
墨水在最后一刻冻住,她哈出一口气后,笔尖才勉强写完:“告诉妈妈,我还活着。
手指蓦地粘在信封上,撕下一层皮,血珠随即化作红色冰粒,
她未觉疼痛,只闻自身心跳,恰似有人于胸腔内敲墙一般。
二、莫斯科大学档案室所保存的教职卡上面记载着:叶莲娜·戈利岑娜,生于1910年,1938年取得副博士学位,主要讲授普希金。
1941年10月21日,她于讲堂引用《青铜骑士》中“我爱你彼得大帝的创举”
三天后,被学生举报“煽动崇拜沙皇”,
审讯记录存于莫斯科州国安局,案卷编号为П-41826,共计5页,第5页带有蓝章:
“社会危险分子,五年,不可收包裹。”
列车往北开了二十一天,
车厢之中有一个女孩,她怀中抱着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的眼睛被抠掉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所在,
女孩将娃娃递给她,道:“你帮我抱着,我冷”
那晚女孩离世,其身体如同拖木柴一般被拖出,
她把娃娃留在身边,给它起名“阿霞”
后来,“阿霞”成了她信里的署名,
劳改营里的信,每月限写一封,限五十词,
她学会了用雪水化开墨水,用针尖蘸着写,
学会了把字缩成米粒大,一行挤二十个词,
在“我们生活得很好”后面学会了用针戳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
那是“救命”的暗号,只有母亲懂,
三、俄罗斯国家档案馆的8131卷宗,存有记录:
1942年,伯朝拉营区共收到4632封信,实际寄出的仅有2141封,退回的比例为53%,
退回原因前三名,
1.“收件人拒收”
2.“地址不详”
3.“内容不合规”
邮筒是由木头制成的,被钉在食堂外面的墙上,且被漆成了黑色,锁已经生锈损坏了,
每次投信,她都要提前一小时排队,
队伍里有人把信举在胸口,像举圣像,
有人把信藏在面包里,怕搜身,
有人写完又撕,撕完又写,最后空手回去,
轮到她时,她先把信封贴在脸上,停一秒,
像贴一下远方尚未冷却的皮肤,
1943年1月,邮筒被雪压垮,
营方懒得修,干脆取消“通信日”,
她第一次哭,是在雪地里刨那堆碎木片,
像刨一具没人认领的小尸体,
旁边一个乌克兰老太递给她一块锡片,说,
以这个来刻字,之后埋于铁路旁边,或许有人能够看见”
她刻了三行,
“叶莲娜·戈利岑娜
1941.10.被捕
我还活着”
四、在《古拉格经济》中历史学家奥列格·赫列夫纽克如此写道:
劳改营里,通信权是较为廉价的维稳工具,同时也是颇为有效的惩罚手段”
因家信被扣留,囚犯的死亡率提升了12%—
不是饿死,是“失去时间坐标”的猝死,
在斯大林时代的通信里,
“我还活着”是最危险的四个字——
它暗示了“我可能会死”,
更暗示了“有人让我活成这个样子”,
于是,系统学会了删除,
删除姓名、删除地名、删除情绪、删除求救,
只留下“这里一切都好”,
像留下一具被漂白过的骨骼,
连眼泪的盐分都被冲走。
五、1956年9月,她回到莫斯科,
母亲早已去世,公寓被分配给三户人家,
她在门缝下找到一封旧信——
是她1942年写的那封,
信封上盖着退件章,
“收件人拒收”,
她站在走廊里,把信贴在胸口,
像贴在零下四十度的邮筒旁,
这一次,她没有哭,
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原来你收到了。”
结尾,今天,我们随手打出“在呢”,
一秒就能送达,
可我们是否还记得,
有人曾为三个字,
等过整个冬天,
当战争与体制合谋,
“活着”竟成为最奢侈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