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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只知“春潮带雨晚来急”:韦应物曾是宫廷侍卫,却在滁州雨里活成诗

建中四年的秋意比往年重些,滁州西涧的雨从午后就没停。四十八岁的韦应物撑着竹伞站在涧边,鞋尖浸在浅水里,凉意在袜底慢慢往上

建中四年的秋意比往年重些,滁州西涧的雨从午后就没停。四十八岁的韦应物撑着竹伞站在涧边,鞋尖浸在浅水里,凉意在袜底慢慢往上爬。他望着水面上那艘横斜的孤舟,船篷被雨打得噼啪响,像有人在轻轻拍着旧棉絮。怀里的银带钩硌了一下 —— 那是开元末年他做玄宗侍卫时得的赏赐,钩身刻着缠枝纹,如今磨得发亮,只在弯钩处还留着道浅痕,是安史之乱时护着宫人逃散,被叛军的刀划的。

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涧水,凉得像当年长安沦陷时的雪。二十岁那年,他还是个仗着侍卫身份纵马长安街的少年,常和同僚在酒肆里喝到半夜,把佩刀往桌上一拍,喊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次酒后丢了侍卫的鱼袋,被上司训斥,他还满不在乎地说 “丢了再补就是”。那时他眼里的长安,是朱雀大街的繁华,是宫墙里的歌舞,从没想过 “乱世” 两个字会砸在自己头上。

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的消息传到宫中时,韦应物正在给玄宗牵马。马蹄踏过宫道的青石,他忽然听见北面传来喊杀声,抬头就见浓烟从城墙外冒起来。玄宗仓促西逃,他跟着侍卫们护着宫人往城南跑,路过通化门时,一把叛军的刀劈过来,他用佩刀去挡,“当” 的一声,佩刀断成两截,银带钩就是那时被划到的。他拉着个小宫人躲进废墟,看着火光里的长安,第一次觉得 “侍卫” 两个字不是荣耀,是沉甸甸的愧疚 —— 他连自己要护的人都快护不住了。

乱后,韦应物辞了官,躲到武功山隐居。茅草屋漏雨,夜里他裹着破棉絮,在油灯下翻一本捡来的残破《诗经》,纸页缺了角,“蒹葭苍苍” 的 “苍” 字只剩一半。他想写诗,却总写不出像样的句子,墨汁冻住了就用雪磨,写坏了就把纸撕了扔到门外,第二天开门,撕碎的纸被风吹得满院都是,像白色的枯叶。有个老樵夫路过,捡了张纸看,说 “年轻人,写诗不用急,像山涧的水,慢慢流就有了样子”。他愣了愣,那天起,他开始跟着老樵夫看山、听水,把听到的鸟叫、看到的云影都记在心里。

代宗广德二年,韦应物被任命为洛阳丞。刚到任就遇上流民潮,有个老妇坐在衙门外哭,说家里的田被战火烧了,儿子也丢了。他想让人给老妇送点粮食,下属却劝他 “流民太多,管不过来”。他没听,亲自把自己的口粮分给老妇,看着老妇佝偻的背影,夜里在灯下写《采玉行》,写 “官府征白丁,言采蓝溪玉” 时,笔顿了顿 ——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荒唐,觉得现在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够弥补。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纸上的墨点叠着墨点,像没擦干净的泪。

大历年间,韦应物任京兆府功曹,管的是流民安置。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城外的粮仓,他光着脚跑到粮仓,和役夫们一起抢运粮食,雨水混着泥水流进鞋里,脚被石子硌得生疼。夜里他坐在粮仓旁的草垛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写下《观田家》,其中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这句,他写了三遍才满意。同僚路过,见他浑身是泥,笑着说 “韦功曹,你这官当得也太较真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说 “百姓要是没饭吃,咱们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建中元年,韦应物要去滁州任刺史,路过长安旧宅时,特意绕了过去。当年的侍卫府早成了废墟,只有他曾住过的那间屋,还剩半堵墙。他摸出怀里的银带钩,放在断墙上,阳光照在钩身上,那道浅痕格外明显。他想起玄宗,想起当年纵马的少年,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 长安还是长安,可好多东西都没了。他把银带钩揣回怀里,心里暗下决心,到了滁州,一定要好好做事,别再留下遗憾。

到滁州的第二年,也就是建中四年,他常去西涧。那天傍晚又下起雨,他撑着伞走到涧边,见那艘孤舟还在,就脱了鞋踩水过去,坐在船板上。雨越下越大,打在船篷上的声音让他心里静下来。他摸出纸笔,想写点什么,纸刚掏出来就被雨打湿了一角,他索性把纸贴在船板上,用膝盖顶着写。先写 “独怜幽草涧边生”,觉得 “独怜” 两个字太孤,想改,可看着涧边的草,被雨浇得却更精神,又觉得没改的必要。写到 “春潮带雨晚来急” 时,一开始写的是 “春潮带雨夜来急”,笔顿了顿 ——“夜” 字太沉,像压在心里的石头,不如 “晚” 字,还有点余晖的暖。改完,他把笔搁在船板上,看着雨里的孤舟,忽然觉得这船像自己,在乱世里漂着,却没沉。

韦应物在滁州时,总爱做件让下属不解的事 —— 焚香扫地。有次下属来汇报蝗灾的事,推开他的书房门,就见他拿着扫帚,慢慢扫着地上的香灰,案上的香还在烧,烟袅袅地飘着。下属赶紧说 “刺史,这点活让小吏来就行”。他没停手,说 “心乱的时候,扫扫地,看着香灰一点点聚起来,心就静了”。下属不懂,觉得刺史太讲究,可韦应物知道,安史之乱后,他总怕自己又变回当年那个轻狂的少年,只有扫地焚香时,才能确定自己没忘本。

那年滁州闹蝗灾,韦应物天天往田里跑。他跟着老农一起蹲在田里捕蝗,手指被蝗虫咬得发红,老农劝他 “官老爷,您站边上看着就行”。他摇摇头,抓起一只蝗虫扔进竹筐,说 “我也是百姓,这田,是咱们所有人的”。夜里他在灯下写《蝗灾》,写 “暴骨盈川原,千里无孑遗” 时,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他觉得自己没用,没能护住百姓的田,撕了诗稿,可转念一想,撕了又能怎样?不如把这些苦写下来,让后人知道,中唐的百姓,有多难。

建中五年,韦应物要调离滁州。走的那天,百姓们在城外的路口等着,有人提着篮子

建中四年的滁州,秋雨比往年缠人。四十八岁的韦应物撑着柄竹伞站在西涧边,伞骨上的竹青被雨浸得发深,水珠顺着伞沿往下滴,砸在涧水的波纹里,碎成一圈圈细痕。远处的芦苇丛被雨压得弯了腰,有艘孤舟横在春潮里,船桨斜斜搭在船舷上,桨叶上的水顺着木纹往下淌,像在写一行没人懂的诗。他摸出怀里的麻纸和短笔 —— 纸是前几日下属送的,边角还带着草木的糙感,笔是他用了三年的狼毫,笔锋有些秃了。蹲在涧边的石头上时,裤脚沾了泥,他没在意,只盯着那艘孤舟,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才落下第一笔:“独怜幽草涧边生”。

这年他任滁州刺史刚满一年。可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跟着玄宗皇帝的侍卫,鲜衣怒马,没少荒唐。开元二十九年的长安宫苑,十六岁的韦应物穿着锦袍,和几个侍卫在梨树下赌酒。他输了,把酒杯往地上一摔,酒洒在刚开的梨花上,白花瓣沾了酒渍,像哭红的眼。有老宫监路过,叹着气说 “韦三郎,你父亲是国公,你该学点正经本事”,他却挑眉笑 “有陛下护着,我怕什么”。那天夜里,他趁着酒劲爬宫墙,想摘墙头上的石榴花,结果摔下来崴了脚,还是玄宗派太医来给他治的。后来他在诗里写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每次念到这两句,指腹都会蹭过纸页,像在蹭当年摔疼的脚踝。

天宝十五载,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沦陷那天,韦应物正带着侍卫在街头巡逻,忽然见着流民往城外跑,说 “叛军进城了”。他手里的佩刀 “哐当” 掉在地上,那是玄宗赐的鎏金刀,刀鞘上的龙纹还闪着光。他跟着流民往西边逃,逃到咸阳时,见着个老婆婆抱着饿死的孙子哭,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扔的酒、摔的杯,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把佩刀解下来,换了半袋米递给老婆婆,老婆婆给他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草药。那天晚上,他在破庙里嚼着干饼,咬到草药的苦味,忽然觉得 “前半生像场梦,醒了才知道疼”。

乾元二年,韦应物躲到武功县的别业隐居。院子里有棵老槐树,他每天早起扫落叶,扫完就焚香,然后坐在槐树下读《论语》。有次老农路过,见他把麦苗当杂草拔,笑着说 “韦相公,你这读书人,连庄稼都不认得”。他也笑,跟着老农学种豆子,手上磨起了水泡,老农给的草药膏,他涂的时候总想起咸阳老婆婆给的布包。夜里读书累了,他就坐在门槛上看月亮,想起长安的宫苑月色,再看看眼前的农家灯火,忽然提笔写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后来《唐诗纪事》说他 “所在焚香扫地”,其实他扫的不只是院子里的落叶,还有心里的荒唐。

广德元年,韦应物第一次出仕,任洛阳丞。刚上任就遇到豪强占地,有个姓王的豪强占了十几户农民的田,农民来告状,王豪强却送他一匣子金子。他把金子倒在大堂上,说 “这些钱,够你还农民的田了”。王豪强恼了,威胁他 “你就不怕我找关系撤你的职?” 他指着堂外的农民,说 “我怕的是他们没饭吃,不怕你”。那天他写文书上报,笔杆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白了。夜里他在灯下写《示从子河南尉班》,里面有 “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写完后,他把那匣子金子分给了农民,农民给他送的鸡蛋,他煮了分给下属。

建中二年,韦应物在江州任司马,友人李儋来看他。两人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喝酒,李儋看着他素色的官服,笑说 “你现在倒像个老秀才,哪还有当年韦三郎的样子”。他也笑,从怀里摸出诗稿,翻到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那页,说 “当年的韦三郎,早死在长安沦陷那天了”。江风吹过来,诗稿页脚翻卷,李儋指着 “春愁” 两个字,问 “你现在还愁?” 他望着江水,说 “愁百姓的饭,愁天下的乱,不是愁自己”。那天他们喝到半夜,他送李儋上船时,江雾里传来渔歌,他忽然想起武功县的老槐树,心里竟有些踏实。

建中四年滁州闹蝗灾,韦应物每天都到田间去。他跟着农民一起捕蝗,手上磨起了血泡,农民给他的草药膏,和当年武功县老农给的一模一样。有天中午,他坐在田埂上啃干饼,见个小孩盯着蝗灾过后的庄稼哭,他走过去,把饼分给小孩一半,说 “别怕,官府会开仓放粮,明年咱们再种”。小孩问他 “刺史爷爷,蝗虫还会来吗?” 他摸了摸小孩的头,说 “会来,但咱们不怕,就像不怕下雨一样”。那天晚上,他在灯下写《简卢陟》,里面有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写完后,他又添了句 “但使百姓饱,知音何足云”—— 他知道,百姓的笑,比什么知音都强。

也是这年秋天,滁州西涧的雨下了半个月。那天傍晚,韦应物处理完公务,撑着伞去西涧。雨打在芦苇叶上,啪嗒啪嗒响,像有人在轻轻敲他的记忆。他看到那艘孤舟时,忽然想起安史之乱时逃荒的日子,想起武功县的老槐树,想起洛阳的农民。摸出纸笔蹲在石头上,笔尖刚沾墨,雨就打湿了纸角,墨晕开一小片。他先写 “春潮带雨晚来骤”,盯着 “骤” 字看了半天,觉得太急,像当年的自己,于是涂掉,改成 “急”—— 急,但有分寸,像这雨,像这天下。刚写完 “野渡无人舟自横”,有个渔翁撑着船过来,问他 “刺史怎么还在淋雨?” 他抬头笑,“看这雨,就像看这天下,急也没用,得等它自己停”。

贞元元年,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时生了病。下属来看他,见他躺在床上还在修改诗稿,笔杆都快握不住了。下属劝他 “大人,先歇着吧,诗稿不急”。他摇摇头,把诗稿递过去,指着 “已谓心苦伤,如何日方永” 那句,说 “诗要像山泉水,清但有力量,得改到满意”。下属看着他苍白的脸,想起他在滁州捕蝗的样子,眼眶红了。他忽然笑,“我这辈子,前半生荒唐,后半生就靠这些诗和百姓过日子了。等我走了,把这些诗稿整理好,要是有人问起韦应物,就说我是个守着百姓和诗的老头”。

韦应物去世后,他的诗稿被下属整理成册。里面有张被雨打湿的麻纸,是当年在滁州西涧写的 “春潮带雨晚来急”,纸角还沾着西涧的泥,“骤” 字的涂改痕迹还清晰。旁边有张小字纸条,是他后来补的:“雨停了,舟还在,天下也会好的”。

如今我们读韦应物的诗,总说那是 “清淡”,是 “高洁”,可很少有人知道,那些 “独怜幽草” 的平静里,藏着多少前半生的愧疚;那些 “春潮带雨” 的淡然里,装着多少对百姓的牵挂。他从宫苑里的荒唐侍卫,变成田埂上的捕蝗刺史,用山水清音缝补了安史之乱后的破碎山河。就像滁州西涧的那艘孤舟,看起来孤独,却稳稳地停在春潮里 —— 他的诗,也像这艘舟,载着中唐的伤痛,却给了后来人一片平静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