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无声的共鸣
祠堂外的阳光炽烈，蝉鸣撕心裂肺，但陆晨却感觉周身萦绕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气。他站在石阶上，背影在灼热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仿佛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
林晚星偷偷识字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她那专注而吃力的侧影，那紧抿的嘴唇，那写下字迹时眼中闪烁的、混合着困惑与执拗的光芒……这一切，都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关于「学习」的坚韧形象隐隐重叠，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属于孩童的稚嫩。
她也在寻找什么。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一直以来用以自我安慰的屏障——那个以为只有自己背负着沉重秘密，独自在迷雾中跋涉的屏障。原来，他并非独行。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看似无忧无虑的女孩，她的灵魂深处，同样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这感觉，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更深的惶恐。如果星星也记得……哪怕只是零星的碎片，那她此刻的笑容背后，该隐藏着多少他无法想象的酸楚？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守护，在她眼中，是否显得可笑而徒劳？
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祠堂范围，漫无目的地走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村路上，思绪纷乱如麻。
接下来的几天，陆晨变得有些魂不守舍。他依旧和林晚星一起上学、放学，依旧在老槐树下教她认字，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总会不自觉地多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般的探究。
他试图从她的一颦一笑中，寻找那些沉重记忆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然而，林晚星表现得和往常并无二致。她还是会因为学会一个新字而雀跃，会因为「石头盛宴」里新添了「菜肴」而兴奋，会在他不小心写错一个笔画时毫不客气地指出，然后得意地扬起小下巴。她的快乐看起来依然纯粹而富有感染力，仿佛祠堂里那个偷偷摸摸、执拗书写的身影，只是他因过度焦虑而产生的幻觉。
这反而让陆晨更加困惑，也更加……心疼。
他开始更加留意林晚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微异常。
比如，有一次李老师在课堂上讲到「药」这个字，并简单解释是「治病用的东西」时，陆晨注意到，坐在他旁边的林晚星，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跟着书写。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认真，但陆晨就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凝滞。
还有一次，几个孩子在课间玩闹，不小心撞倒了班上一个体质较弱、经常请病假的女同学。那女孩摔在地上，哭了起来。其他孩子大多围着不知所措，或者嘻嘻哈哈。只有林晚星，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而是蹲下身，小手轻轻拍着那女孩的背，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远超同龄人的、带着理解和安抚的温柔，甚至……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感同身受」的痛楚。
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陆晨的心。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不是普通的同情。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一块块拼图，在他心里慢慢组合。他不再仅仅是自己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开始意识到，在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同样在无声对抗着什么的灵魂。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无形的、由共同秘密编织而成的纽带，尽管他们彼此都未曾说破。
这天放学后，天空又阴沉下来，闷雷在远方滚动。两人并肩走在回村的田埂上，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林晚星似乎也察觉到了陆晨这几日不同寻常的沉默。她偷偷瞄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阿晨，你这几天……是不是不高兴？」
陆晨脚步一顿，侧头看她。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点点不安。
他心头一软，那些翻腾的疑问和担忧，在这样纯粹的注视下，忽然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有。」
林晚星显然不信，她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继续往前走：「你骗人！你都不怎么笑了，也不主动教我新字了。」她顿了顿，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坷垃，声音变得更小，「是不是……我太笨了，学得慢，你嫌我烦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慌乱。
陆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忽然明白，他的沉默和异常，同样也牵动着她的心绪。他们就像两只受伤后彼此靠近取暖的小兽，任何一方的细微变化，都会引起另一方的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没有嫌你烦。」他看着她惊讶抬起的脸，很认真地说，「你学得很快。」
这是真话。尽管林晚星起步晚，工具简陋，也没有人系统指导，但她凭借着一股惊人的韧劲，确实认识并会写了不少字，远远超过了育红班和一年级课堂的要求。
林晚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辰，那点委屈和不安立刻烟消云散，脸上重新绽开明媚的笑容：「真的吗？那……那你以后还要继续教我！不许偷懒！」
「嗯。」陆晨点头，嘴角也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啊！」林晚星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猛地扑向陆晨，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把小脸埋在他的衣袖里，身体微微发抖。
陆晨也被雷声震得心口一悸，但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胳膊上传来的、林晚星身体的轻颤和依赖。他没有推开她，反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半揽在怀里。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又大又急，瞬间就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
「快跑！」陆晨低喝一声，拉着林晚星，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朝着最近的一处可以避雨的废弃瓜棚跑去。
两人气喘吁吁地冲进狭小低矮的瓜棚，身上几乎湿透了。瓜棚里弥漫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外面是哗啦啦的雨声和滚滚的雷声。
林晚星惊魂未定，依旧紧紧抓着陆晨的胳膊，小脸有些发白。陆晨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透过湿漉漉的衣衫传递过来。
棚外的世界被雨帘模糊，光线昏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依偎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那份无形的、沉重而隐秘的共鸣。
陆晨低头，看着林晚星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前，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他心里的那些疑问、恐慌，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
无论她记得多少，无论前路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他还能这样护着她，感受到她真实的依赖和存在。
这就够了。
他抬起手，用尚且干燥的袖口，轻轻擦去她睫毛上的水珠。
林晚星抬起眼看他，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湿漉漉的，带着全然的信任。
「阿晨，」她忽然小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我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陆晨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屏住气息，等待着她下面的话。
但林晚星只是皱了皱秀气的小鼻子，似乎在努力回想，最终却摇了摇头，有些懊恼：「……可是醒来就忘了。只记得……心里闷闷的，有点难过。」
她仰起脸，看着陆晨，眼神纯净中带着一丝懵懂的困惑：「你说，为什么会做那种让人难过的梦呢？」
陆晨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映照出他自己有些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声音低哑地回答：
「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许……只是梦而已。」
雨还在下，雷声渐渐远去。
瓜棚里，两个浑身湿透的孩子紧紧靠在一起，无声地分享着彼此的温度，也分享着那份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于灵魂深处的、跨越了生死的悲伤与羁绊。
无声的共鸣，在雨声中荡漾开来，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