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存折,拍在我面前,“他家的钱,咱一分不要!”
我看着他,这个我以为闷葫芦一样的男人,他的眼睛里不是火,是冰,是能把人冻住的冰。那眼神,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还要冷,像是要把我们这个家彻底封进一个漫长的冬天。
01
那年开春,我们县城边缘的矿区家属院,空气里总飘着一股煤灰和潮湿泥土混在一块儿的味道。
我怀了三个月,肚子刚有点显怀,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磕着碰着。
我和张磊租的房子,是家属院最老的一批红砖房,墙皮掉得厉害,露出里头斑驳的红砖。风大的时候,窗户纸就呼啦啦地响,张磊找了些旧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最上头,还拿胶带贴着我那张小小的B超单。
黑白的照片上,那小小的孕囊,像一颗没长开的豆子。
可我和张磊觉得,这破旧的小屋,就是我们的天堂。
张磊是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方向盘摸得比我的手都多。回到家,身上总带着一股子柴油味和方便面混杂的气味。
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那身脏兮兮的工装,然后一头扎进那个烟熏火燎的小厨房。
厨房里没有抽油烟机,只有一个老式的煤火灶,他得弯着腰,一把一把地拉着风箱,火苗子呼地一下蹿上来,映得他满脸通红。
他给我炒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笨手笨脚的,但脸上那股认真劲儿,比他在路上盘算路线时还专注。
“美玲,今儿想吃酸的还是咸的?”他总扯着嗓子问,风箱呼嗒呼嗒地响,他的声音听着有点远。
我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宽厚的背影。那小小的厨房里炒着的不是菜,是我们俩用汗水和力气换来的、热气腾腾的日子。
啥是幸福呢。
可能就是他端到我跟前那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小米粥,粥熬得稠稠的,蛋黄还是溏心的。他紧张地看着我,像个等着师傅检查活儿的小工。
“烫不烫?咸淡中不中?”他问。
我说:“中,刚刚好,俺儿子肯定爱吃。”
他一听,黝黑的脸上立刻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那笑就像往温水里扔了块冰糖,慢慢地化开,甜味儿能从嘴里一直钻到心里。
我们唯一的消遣,就是他不出车的时候,傍晚去村口的小路上遛弯。
路上有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年轻的,年老的,脸上都挂着差不多的、被日子磨出来的疲惫和安稳。
我们聊以后,那以后就像天边挂着的一牙月亮,看着近,摸不着,但那光亮是真的。
“等咱们的回迁房下来,我就不跑长途了。”
张磊的手掌又大又糙,满是老茧,握着我的手像个砂纸套子,但特别暖和。“到时候在家门口找个活儿,天天都能看着你和娃。”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的骨头硌得人生疼,可我心里踏实。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我嘴上抱怨,心里却甜丝丝的,“你那点辛苦钱,还不够我肚里这个吞金兽塞牙缝的。”
“快了,”他捏了捏我的手,“我跟老板说了,下趟活儿给我加钱,我去跑趟最远的线。累是累点,但一想到你们娘俩,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车都能开得快点。”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疲劳,像件湿透了的棉袄,沉甸甸地裹着他。
但我没说破。
我们就像两只在城郊筑巢的燕子,一点一点地衔着泥土和盼头,想搭一个自己的家。
虽然累,但身边有他,那累也变成了有奔头的甜。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像院子外那条水渠,一年四季,安安静静地流。
直到那个周末的到来。
那个周末,像一块大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把我们以为的幸福砸得稀巴烂,溅起的泥点子,露出了底下藏着的、又冷又硬的现实。
婆婆王秀莲打来电话,嗓门大得像村口的大喇叭,不容分说地命令:“周末都回镇上老院子吃饭,一家人聚聚,有大事要说。”
“一家人”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像是在发号施令。
张磊握着电话,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嘴里应着:“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他脸上的笑没了,沉默地坐在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呛人的烟味儿飘满了小屋,我只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那双望不到底的眼睛。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掉烟,轻声说:“别抽了,对娃不好。”
他猛地回过神,像刚从噩梦里惊醒,连忙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嘴里念叨着:“对,对,你看我这记性。”
他打开窗户,拼命地用手扇着风,想把那股烟味儿扇出去。
我看着他有点慌乱的背影,心里那点不安,像春天的野草,开始疯长。
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
那股盘踞在张家、我一直假装看不见的暗流,终于要冲破堤坝,淹过来了。
02
周日下午,太阳像个大咸蛋黄,懒洋洋地挂在西边的山头上。
我和张磊提着一箱牛奶和两斤猪肉,站在了公婆家那个掉漆的红木大门前。
门敞着,里头传来一阵阵夸张的笑声,就属我婆婆王秀莲的声音最亮,跟赢了钱似的。
“哎哟,俺们家张伟就是有眼光,找这对象,小丽这丫头,真是俊,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
我们走进院子,堂屋里的景象,就像一出早就排练好的戏。
婆婆王秀莲正拉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那姑娘我见过,是小叔子张伟的女朋友,叫小丽。头发染得黄灿灿的,穿着个露脐装,下巴尖得能当开瓶器,说话一股子抖音腔。
公公张建国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紫砂壶,脸上挂着又得意又矜持的笑,像个检阅自己领地的土皇帝。
小叔子张伟呢,就像只开屏的孔雀,挺着胸脯,坐在小丽旁边,享受着全家人的吹捧。
我跟张磊的出现,像往热闹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屋里头的热乎气儿瞬间就凉了半截。
“哟,张磊和美玲来了啊,”王秀莲的眼神从小丽脸上挪开,扫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两件不值钱的旧家具,“快坐,快坐。”
那口气,比刚才至少凉了八度。
我和张磊把东西放下,在八仙桌的下首找了两个条凳坐下。
我能感觉到,我们俩就像两个走错了门的客人。
小丽冲我们翘了翘嘴角,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继续跟王秀莲热火朝天地聊着新出的手机和网红打卡地。
张伟则瞥了我们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藏不住的优越感,懒洋洋地问:“哥,嫂子,最近挺忙的吧?看你俩累得,脸都瘦脱相了。”
张磊没吭声,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头可是张家的长孙。
可是在这个堂屋里,好像没人记得我的存在,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所有的光,都打在了那个即将进门的小儿媳妇小丽身上。
晚饭摆上桌,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王秀莲像个最殷勤的服务员,不停地给小丽夹菜,那股热情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丽是她亲闺女。
“小丽啊,多吃点这个小笨鸡,美容,”她的筷子在盘子里飞舞,“你看你太瘦了,得多补补。”
“张伟啊,你也真是,要多照顾小丽,人家姑娘家家的,愿意跟了你,是你的福气。”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往我心上拉。
我也是姑娘家家的,我还怀着他们的亲孙子,可我碗里除了张磊给我夹的一筷子青菜,啥也没有。
公公张建国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敲了一下堂屋里的大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身上。
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老白干,脸颊泛起一层油光。
“张伟和小丽的事,我看也差不多该定了,”他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像用秤砣称过一样重,“现在这年头,年轻人结婚,没个楼房可不行,要让人家笑话的。”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只盘旋了半天的不安的鹰,终于亮出了爪子。
王秀莲立刻接上了话,像个说相声的捧哏。
“可不是嘛!”她提高了嗓门,眼神却故意往张磊这边瞟,“小丽家的意思,是希望能在县城新区有个像样的婚房,最好是全款的电梯房,带飘窗的那种,这样以后小两口过日子也没压力。”
“俺们家张伟呢,有福气,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俺们当爹妈的,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事给办喽!”
她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她是啥英雄母亲。
我看见小丽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而张伟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像个马上要登基的太子。
“就是……现在这房价,你们也知道,贵得吓人,”王秀莲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九曲十八弯,全是算计,“俺们老两口这点棺材本,怕是不太够……”
她的目光终于不再躲闪,像两支箭,直直地射向了张磊。
“张磊啊,你是大哥,从小就懂事,又能干。你弟弟结婚这是人生大事,你这个当哥的,是不是得帮衬一把?”
整个饭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只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给我倒计时。
我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地响。
我看着张磊,我的丈夫,我肚里孩子的爹。
我多希望他能站起来,哪怕只是说一句:“妈,俺们也在攒钱买房,美玲还怀着孕。”
哪怕只是为我们这个小家,为我们还没出世的娃,争那么一点点公道。
可是,张磊没有。
他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粥,好像那碗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我能看到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太用力都白了,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蹦起来,像一条条盘着的小蛇。
他没有反驳,没有吵架,甚至没抬头看他妈一眼。
那沉默,像一堵又高又厚的墙,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了外头。
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挺着大肚子,还做着温馨美梦的傻子。
公公张建国见张磊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对张伟说:“张伟,你哥会支持你的,咱们老张家的男人,就是这么团结。”
“谢谢爸!谢谢哥!”张伟立刻举起杯子,满脸都是笑。
一桌子人,除了我和张磊,都沉浸在一种马上要办成大事的喜悦里。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着,才没让它当场掉下来。
我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连喘气都费劲。
那顿饭,我再也没吃下去一口。
菜的香味,混着酒味,在我鼻尖绕来绕去,变成了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
03
真正给我判死刑的,是又一个周末的家庭聚会。
这一次,气氛不再是底下有水流,而是直接掀起了大浪。
公婆又把我们叫了回去,说是要宣布一个“重大决定”。
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像个等着挨枪子的犯人,麻木地坐在那儿。
堂屋的灯泡惨白惨白的,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像戴了个假面具。
婆婆王秀莲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一种兴奋的、不容置疑的笑,那笑容让我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一件大喜事要宣布,”她的声音又高又亮,好像要在屋顶上钻个窟窿,“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我们决定,把我们这辈子攒下的所有积蓄——六十万,全部拿出来,给张伟在县城新区全款买一套电梯房!”
六十万。
这三个字像三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口。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啥也听不见了。
我好像能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又清脆又绝望。
我下意识地去看张磊。
他还是坐在我旁边,身子僵得像个石头人。
傍晚的太阳光从门外斜着照进来,在他脸上留下一半亮,一半暗。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死死的直线,下巴的轮廓绷得像根快要断掉的钢丝。
婆婆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她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我的神经上来回地拉。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爸也不是偏心,”她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好像她真是天底下最公平的妈,“但是张伟年纪小,没啥社会经验。小丽家条件又好,咱不能让人家姑娘受了委屈。”
“你们俩就不一样了,”她的目光终于转到我们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可怜,“张磊能力强,能吃苦,美玲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们俩现在虽然辛苦点,但年轻就是本钱,多奋斗几年,啥都会有的。”
“再说了,当哥的就该像当爹的一样,帮衬弟弟,这是天经地义!”
我听着这些话,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大漩涡里,里头全是荒唐和不要脸。
我看着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肚子,那里头有个小生命在悄悄长大,他也是张家的血脉,他未来的家,难道就要靠我们“多奋斗几年”去凭空变出来吗?
我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滚。
我不想哭的,尤其是在这些人面前。
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硬气和假装,都被这残酷的现实打得粉碎。
我像一个掉进水里的人,拼命地想抓住一根稻草。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张磊身上。
我看着他,用眼神无声地求他,求他说句话。
哪怕是问一句,哪怕是吵一架,哪怕只是为了我们还没出世的娃,说一句“这不公平”。
然而,没有。
从头到尾,张磊一句话都没说。
他就像一个外人,一个沉默的看客,冷眼看着这场为他弟弟精心准备的加冕礼,和他媳妇的公开处刑。
他的沉默,比任何难听的话都让我心寒。
那沉默像一把大铁锤,一锤一锤地砸在我的心上,把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砸成了粉末。
我感觉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沉到没有底的深渊里。
孤立无援。
从来没有过的孤立无援。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淹没的时候,张磊动了。
他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
他只是默默地伸出筷子,在那盘我知道他特地给我做的醋溜白菜里,夹了一大筷子,放进了我的碗里。
那白菜,酸溜溜的,还带着点甜味。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白米饭上,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嘲讽的记号。
这个动作,让我的心彻底沉到了底。
在这样一个需要他站出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时候,他选择用一筷子菜来安慰我。
这算啥?
是补偿,还是让我闭嘴?
那一刻,我对他所有的爱和信任,都开始动摇了。
我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窝囊废。
一个在他爹妈的偏心和不公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的窝囊废。
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院子的。
我只记得,回去的路上,夜里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我生疼。
张磊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那一步,像一条过不去的河。
04
回家的路上,沉默像一张大网,把我们俩牢牢地罩住了。
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车灯照亮了前方一小块路,周围全是黑漆漆的。
我看着路边飞速后退的杨树,眼泪一直在流,不出声,我也懒得去擦。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抽干了气的皮球,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终于,在快到家属院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
那种被背叛、被扔掉的委屈和火气,像火山一样在我胸口炸开。
“你为啥不说话!”我转过头,冲着他吼,声音因为激动变得又尖又抖,“张磊,你是个哑巴吗!”
“当着你爹妈的面,他们那样说,那样做,你就一声不吭!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做得对?是不是也觉得咱们活该?”
“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娃!是他们的亲孙子!他还没出生,他的家就没了!你这个当爹的,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我的质问,像一块块石头,砸向那片死寂的湖面。
张磊没有看我,他只是握着车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特别硬。
“你倒是吱一声啊!”我快崩溃了,伸手去捶他的后背,“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他任由我捶,身子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直到三轮车在一个大水坑前停下,他才猛地刹住车,然后伸出那只一直握着车把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汗,那力道大得快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狡辩,只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美玲,别哭,伤身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和他那双在黑夜里亮得吓人的眼睛,所有的话和火气,好像都被那巨大的悲伤和疲惫给堵了回去。
我不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我的手,直到车子重新发动。
那一夜,我们俩谁也没睡着。
我背对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僵硬和冰冷。
我们像两个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陌生人,中间隔着一片冰冷的海。
天快亮的时候,我因为哭得太久,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娃,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我被一阵轻微的晃动弄醒时,天已经大亮了。
太阳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刺眼的光。
张磊坐在床边,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也用水抹得整整齐齐,脸上看不出熬夜的痕迹,只有眼底那片青黑泄露了他的疲惫。
他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我觉得陌生。
“美玲,”他看着我,声音清楚又沉稳,“收拾一下咱们值钱的东西和证件,咱们今天就搬走。”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搬走?搬去哪儿?”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在公司附近租好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民房,”他平静地告诉我一个事实,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地方不大,但干净。我已经借好了邻居的三轮车,等会儿就搬。”
我愕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昨晚的沉默和现在的干脆利落,形成了这么大的反差,让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这才发现,他的脚边放着两个已经用蛇皮袋装好的行李。
原来,在我哭着绝望的时候,他已经悄没声地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浓浓的雾,带来了一点微弱的光和巨大的困惑。
“你……你啥时候租的房子?”我结结巴巴地问。
“上个礼拜,我妈第一次提房子的事之后。”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我的心,猛地一颤。
原来,他不是没有反应。
他的反应,不在嘴上,在行动上。
搬家的过程像一场混乱的默片。
张磊借了邻居老王的三轮车,把我们的锅碗瓢盆、我的孕妇装、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家当,一趟一趟地往车上搬。
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听着他的指挥,把我们的生活塞进一个个袋子里。
刚搬到一半,婆婆王秀莲就追了过来,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门口,指着张磊的鼻子破口大骂:“张磊!你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是要干啥!反了你了!”
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
张磊头也没回,把最后一个锅扔上车,用绳子捆好,然后回头看着他妈,声音不大,但很清楚:“俺俩的日子,自己过。”
说完,他拉着我,推着三轮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那个我们住了三年的家属院。
新的“家”,是一个城郊民房,带个小小的院子。
房间很小,只有一间,但墙是新刷的白灰,阳光从南边的窗户照进来,屋里亮堂堂的。
没有了公婆家的压抑,没有了家属院的潮湿,这里只有一股淡淡的石灰味和新日子的味道。
当最后一个蛇皮袋被搬进来,张磊关上院门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走到我面前,把我轻轻地抱进怀里。
“美玲,对不住,”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歉意,“让你受委"屈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百感交集的释放。
我把脸埋在他结实的胸口,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柴油味。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管我们了……”我哽咽着说。
他收紧了胳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
“咋会不管,”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那是我媳妇和我娃。”
“在那种情况下,跟他们吵,没用。他们心都偏到胳肢窝了,我说啥都改变不了,只会让你,一个孕妇,跟着我一起生气,一起丢人。”
“钱,他们已经决定给张伟了,那是他们的钱,咱管不着。但咱们的日子,咱们的以后,必须由咱们自己说了算。”
“我闷着不说话,不是窝囊,也不是认了。我就是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没用的吵架上。我要用干的告诉你,我的心在哪边。”
他顿了顿,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坚定又执着,像烧红了的铁。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个独立的家了。美玲,我张磊,会对你和咱还没出世的娃,负责到底。”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明白了。
他的沉默,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面盾。
他在用他自己的法子,护着我们这个马上就要被风雨打翻的小家。
当天下午,张磊就揣着那个皱巴巴的存折,带我去了售楼处。
我们动用了我们结婚几年来所有的积蓄,加上我娘家支持的一点钱,在县城一个正在建的回迁小区,付了一套小户型的首付。
签下购房合同,拿到那沓厚厚的贷款文件时,我的手都在抖。
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三十年里,我们每个月都要背上三千五的贷款。
但我的心里,却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真正地独立了。
我们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这个即将到来的娃,将会在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家里出生、长大。
搬家后的第三天,婆婆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里全是火药味。
“张磊!你们啥意思?翅膀硬了是吧!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搬走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张磊把手机开了免提,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妈,我们长大了,总要自己过日子的。我们自己买了房,以后要还贷款,压力大,就不常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婆婆更尖锐的叫声:“你买了房?你哪来的钱买房!你是不是对我和你爸的决定有意见!我告诉你张磊,你别给我耍心眼!你弟弟的房子是大事,你们的以后再说!”
“俺们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了,”张磊淡淡地说,“你们照顾好自己和张伟就行。就这样,我挂了。”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没给对方任何再撒泼的机会。
我看着他,心里对他充满了敬佩。
这个男人,要么不出声,要么一出手就断得干干净净。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为我们和那个旧的家,划下了一条清清楚楚的界线。
线的这边,是我们辛苦但有盼头的未来。
而线的那边,是他们自以为是的亲情和我们不愿再背的重担。
05
时间就像院子外那条水渠里的水,不出声地就流过去了。
一转眼,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像被一把刀,劈成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是累的,也是热的。
秋天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安安,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安安的到来,像往平静的日子里扔了个小炮仗,让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但也到处都是笑声。
张磊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也更拼命了。
他像一头不知道累的牛,白天在公司里拼命干活,晚上回来还要继续接私活,经常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半夜。
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给他盖被子,都看到他趴在键盘上睡着了,屏幕的光照亮他疲惫的脸,那上面刻着深深的倦意和不服输的倔强。
我辞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全心全意地带安安。
在安安睡着后,我会接一些手工活,穿珠子或者粘纸盒,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
我们的日子,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千五的房贷还上,剩下的钱,要精确地计算安安的奶粉、尿不湿、家里的水电煤气和我们俩的吃喝。
我已经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也很久没用过像样的护肤品了。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每天早上,看着太阳照满我们的小院子,听着儿子咿咿呀呀的笑声,闻着张磊在厨房里为我熬粥的香味,我就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富足的日子。
我们的小家,像一棵在石缝里长出来的小树,虽然经历了风雨,却把根扎得更深,叶子也长得更茂盛了。
而另一边的世界,是风光的,也是空的。
小叔子张伟,在公婆六十万巨款的支持下,风风光光地在县城新区全款买下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大三居。
婚礼办得特别排场,据说光是婚车就租了十几辆奥迪,场面大得像在拍电影。
我们没去参加。
张磊只是以车队有急活走不开为由,托人带去了一个二百块钱的红包。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我们的态度。
婚礼之后,公婆就高高兴兴地搬进了小儿子的大房子里,开始了他们梦想中的“天伦之乐”。
逢人就夸小儿子孝顺,有出息,让他们老两口住上了电梯房,享清福了。
他们偶尔会给我们打电话,通常是婆婆王秀莲打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关心。
“张磊啊,最近咋样啊?钱还够不够花啊?别太省了,苦了自己别苦了孩子。”
那语气,好像我们是等着她救济的贫困户。
“美玲呢?在家带孩子也别太累了,女人啊,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别弄得跟个黄脸婆一样。”
她的话里,全是明里暗里的讽刺和炫耀。
每一次,张磊都只是客气又疏远地回几句:“挺好的,妈,钱够用。”,“美玲也很好,俺们过得不错。”
他的语气,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客气,但冰冷。
我们和他们,就像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
他们住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享受着不用还贷的轻松日子。
我们挤在几十平的出租民房里,为每个月的账单发愁。
从面上看,我们是输得一塌糊涂的那一方。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的心里有多么踏实和安宁。
我们拥有的是靠自己双手挣来的、谁也抢不走的未来。
而他们拥有的,不过是一场用偏心和牺牲换来的、镜花水月般的风光。
我以为,这样的平行世界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老去。
我们和他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跑。
直到那一天,一通急促的电话,像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我们的轨道上,让所有的平静和安稳,瞬间都碎了。
06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陪着刚会爬的安安玩,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
张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又急促,像一声凄厉的警报。
是婆婆王秀莲打来的。
张磊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了王秀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声音,再也不是平日里的趾高气扬,而是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张磊!不好了!你爹出事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尖叫,“你快来医院!你爹他……他快不行了!”
张磊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他握着手机的手都在抖。
我赶紧抱起安安,凑了过去,只听见电话里王秀莲还在哭喊:“医生说要马上做手术,要……要十五万!张伟说他没钱,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张磊啊,你得救你爹啊!他是你亲爹啊!”
张磊握着手机,指节攥得发白,院子里那只老母鸡“咯咯咯”地叫着从他脚边跑过,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就想起了,一年前,他也是这样,沉默地蹲在老院子的门槛上,把那个盛着玉米粥的碗,狠狠磕在石磨上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一字一句地,冷冷地开了口:“……”
07
“当初你们把六十万给他的时候,说的是你们的钱你们做主,谁也管不着。”
张磊的声音很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一丝波澜,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回响。
“现在爹病了,这钱,也该他这个被你们疼了半辈子的宝贝儿子出。我们每月要还三千五的房贷,安安的奶粉钱都得一分一分地省,我们没钱。”
电话那头,王秀莲的哭声猛地一顿,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几秒钟后,是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张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那是你亲爹!他要没命了!你竟然说没钱?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当初给张伟买房,你们说长兄如父,我该帮衬。现在爹病了,他这个当小儿子的,是不是也该尽孝?”张磊的语气依旧没有起伏,“你们不是一直说他有出息,会享他的福吗?现在就是他该出息,你们该享福的时候了。”
“他……他刚买了房,还装修,哪有钱啊!”王秀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狡辩。
“我们也要还房贷,也要养孩子,我们就有钱了?”张磊冷笑一声,“妈,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当初你们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现在那个篮子破了,你们不该来找我这个空篮子。”
说完,他没再给王秀लाना任何哭闹撒泼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葡萄架的沙沙声。
张磊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我抱着安安,心里乱成一团麻。我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磊子,要不……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毕竟是咱爸。”
张磊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有痛苦,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伤透了心之后的决绝。
“美玲,”他哑着嗓子说,“我不是不想救他,我是不能。今天我若是拿了这十五万,那以后呢?以后他们俩老的病了、动不了了,张伟是不是又一句‘我没钱’,就把所有担子都扔给我们?我们这个家,就会被他们拖垮,永无宁日。”
“我今天必须让他,让他们所有人都明白,偏心是要付出代价的。谁享受了最多的爱,谁就该承担最大的责任。”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心疼他,也心疼那个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公公。
可我知道,张磊说的是对的。
这不是十五万块钱的事,这是我们这个小家能不能活下去的事。
08
那天下午,张磊还是发动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带我去了县医院。
他嘴上说得再狠,心里还是放不下。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正看到王秀莲坐在抢救室门口的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小叔子张伟和小丽站在一边,张伟一脸烦躁地抽着烟,小丽则抱着胳膊,满脸嫌弃地看着地上的王秀莲。
“哭哭哭,哭能哭来钱吗?吵死了!”小丽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早跟你们说了,我们一分钱都没有!这房子首付是你们给的,可装修、买家电哪样不要钱?我们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你个小畜生!那是我老公!是你公公!你竟然见死不救!”王秀莲从地上一跃而起,想去抓小丽的头发。
张伟一把将他妈推开,吼道:“你闹够了没有!嫌不够丢人是吧!”
周围的病人和家属都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
“这家人真有意思,老的要死了,小的还在为钱吵架。”
“听说了吗?好像是爹妈把钱全给了小儿子买房,现在大儿子不管了。”
“活该!这种偏心的爹妈,老了就该指望那个宝贝疙瘩!”
那些议论声像一根根针,扎在王秀莲和张伟的脸上。他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看极了。
张磊拉着我,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幕闹剧。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
直到一个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喊道:“张建国的家属!病人心脏大面积梗死,必须立刻手术!再拖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了!钱准备好了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伟身上。
张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梗着脖子说:“我……我没钱!”
王秀莲“哇”的一声,又瘫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张磊穿过人群,走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我们准备用来给安安买保险的五千块钱,“这是我们所有的积蓄了,您先用着。剩下的……剩下的我们去想办法。”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张伟,这五千,是看在爸生我一场的份上。剩下的十四万五千,你,去凑。房子可以卖,车子可以卖,再不行就去借。爸是你一个人的宝贝,现在,也该你一个人来救他了。”
张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在张磊冰冷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09
最终,公公的手术还是做了。
张伟被逼得没办法,在医院里被债主一样催着,最后把那套刚装修好的新房挂到了中介。但房子哪是那么好卖的,最后还是王秀莲回娘家,哭天喊地地借了一圈,又找了几个亲戚担保,才凑够了手术费。
公公的命是保住了,但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说话也不利索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出院后,他被接回了张伟的大房子。
但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对于张伟和小丽这对只懂得享乐的年轻夫妻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的灾难。
家里开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小丽嫌弃屋里有味道,嫌弃王秀莲做的饭难吃,嫌弃张建国半夜哼哼唧唧影响她睡觉。
张伟夹在中间,焦头烂额。
我们偶尔会提着水果和鸡蛋去看望,每次去,都能感觉到那个家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王秀莲不再像以前那样神气活现,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头发花白,眼神黯淡,短短几个月,像是老了十岁。
看到我们,她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拉着我的手说:“美玲啊,还是你们好,清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帮她收拾一下屋子,给公公擦擦身子。
张磊会沉默地给公公按摩瘫痪的腿,动作生涩,但很用力。
公公张建国躺在床上,看着张磊,浑浊的眼睛里会流出眼泪,嘴里“啊啊”地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后悔了。
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吃呢。
10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来了。
小丽跟一个理发店的客人好上了,那人比张伟有钱,开着宝马。
有一天,张伟提前回家,正好撞见。
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闹之后,小丽提出了离婚。
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张伟的名字,小丽分不到。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把家里所有值钱的家电、首饰全都卷走了,还把张伟婚后出轨的“证据”闹得人尽皆知。
张伟的名声,在县城里彻底臭了。
他卖了房子,还清了当初给父亲做手术欠下的债,剩下的钱,也被他自己吃喝玩乐挥霍一空。
他开始打零工,干一天玩三天,人也变得颓废油腻,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孔雀男”了。
没有了住处,他把父母送回了镇上的老院子,自己则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十天半个月不露一面。
那个曾经承载了王秀莲所有骄傲和希望的宝贝儿子,最终变成了一根扶不上墙的烂泥。
11
又是一个冬天。
我们的回迁房终于交房了。虽然面积不大,但我们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张磊找人简单装修了一下,我们就高高兴兴地搬了进去。
院子里,张磊用砖头砌了个小花坛,我种上了青菜和葱。安安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跟在张磊屁股后面,咿咿呀呀地喊“爸爸”。
日子虽然依旧清贫,但每一天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菜,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请问……是张磊家吗?我是你们邻居……你妈……你妈她中风了,摔在地上,动不了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让邻居帮忙打了120,然后给张磊打了电话。
我们赶到老院子的时候,王秀莲已经被抬上了救护车。她嘴歪眼斜,半边身子不能动,看着我们,眼泪直流。
我们给张伟打电话,打了十几个,才终于打通。
他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说:“我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然后,就挂了。
那一刻,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王秀莲,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曾经那么强势、那么偏心的女人,最终被她最疼爱的儿子,彻底抛弃了。
王秀莲的病,比公公的更严重,几乎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
出院后,我们把她和公公一起,安顿在了老院子。
我们请不起护工,只能每天由我或者张磊,轮流过去照顾。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有一天,我给王秀莲喂完饭,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美玲……对……对不住……”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妈,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那些怨恨,那些不公,在日复一日的屎尿屁和生活的磋磨中,都渐渐淡了。
剩下的,只有亲情最原始的、也是最沉重的责任。
12
我们最终还是承担起了给公婆养老的责任。
张磊说:“不管他们以前咋样,他们毕竟是生了我的爹妈。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但俺们只尽本分,多的一分没有。”
张伟后来回来过一次,是来要钱的。
张磊把他堵在院子门口,一句话没说,只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钱,没有。爹妈,你要么就一起养,要么就滚远点,别再回来碍眼。”
张伟捂着脸,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满身煞气的张磊,灰溜溜地跑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又一个夏天来了,我们院子里的青菜长得绿油油的。
傍晚,张磊跑车回来,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大西瓜。
我们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小马扎上,安安坐在张磊的腿上,张磊一勺一勺地挖着西瓜最中间的瓤,喂到安安和我嘴里。
安安吃得满脸都是西瓜汁,咯咯地笑。
张磊看着我们娘俩,黝黑的脸上,是那种最踏实、最满足的笑。
“美玲,”他突然说,“俺觉得,现在这日子,真好。”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是啊,真好。
日子苦是苦,但甜的时候,比蜜还甜。
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馒头,吃着,才不噎得慌。
天边的晚霞烧得像火一样,把我们小小的院子,照得一片温暖的金黄。我知道,属于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