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市中心医院干了30年麻醉科主任。
办公室墙上挂满患者送的锦旗，抽屉里塞满感谢信，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50本牛皮纸笔记本——那是我用30年时间，一笔一画记录的3000例疑难病例。
每一页都浸透着汗水，每一个字都可能救命。
同事们笑我"老派"，说现在都电子病历了，谁还手写笔记？但我清楚，那些冰冷数据背后，藏着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59岁那年，院长找我谈话。
"老王，医院在调整人员结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提前办退休，医院给你算到62岁，补偿也会给足。咱们新引进的团队需要整合资源……"
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明白:我该走了。
收拾办公室那天，我把50本笔记装进纸箱。
人事科的小陈拦住我："王主任,这些笔记能留下吗？院里想建档案。"
我看着纸箱："小陈,入职时老院长特批的,这些归我个人所有,合同写得清楚。"
一周后,手术台上出了事。
8岁患儿生命垂危,新来的团队束手无策。
我徒弟小张给我打电话，声音在发抖："师父，只有您能救他……"
## 01
离开医院那天下着小雨。
我抱着纸箱走出大楼，回头看了一眼工作了30年的地方。麻醉科的窗口还亮着灯——明天有三台大手术，心脏搭桥、肝移植、还有颅脑手术。以前都是我负责把关。
"老王！"外科的吴明教授追出来，"你真要走？"
"医院决定，得尊重。"
吴明压低声音："上个月那个凝血功能障碍的患者,要不是你临时调整方案，我那台手术早出事了。这么多年配合下来，换个人我真不放心。"
"吴哥，时代变了。"我苦笑，"医院要降成本，一个主任医师的工资能养三个住院医，这账谁都会算。"
"可经验呢？那些书上没有的东西……"
"留给年轻人学吧。"
吴明看着我手里的纸箱,欲言又止。
电梯来了。门关上的瞬间,我看到吴明站在走廊里,一个60多岁的人,眼眶红了。
回到家，妻子递来热茶："签完了？"
"嗯,120万补偿,年假加班都算进去了。"
"也好,这些年你没日没夜的，该歇歇了。女儿一直说,你陪她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半年。"
我站在窗前，看着医院的方向，没说话。
打开纸箱，翻开第一本笔记。扉页上写着"1995年7月1日"——刚入职的日子,那年我29岁。
第一页是我第一次独立麻醉的记录：
"患者男，45岁，胃癌根治术。术中血压波动较大,最低80/50mmHg，室性早搏5次/分。处理：减慢诱导速度，间羟胺2mg分次静推……"
那天的紧张感我记得清清楚楚。手心全是汗,但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手术做到凌晨三点，躺床上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每个步骤。
第二天，老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我以为要挨批,结果他递给我一本牛皮纸笔记本："小王，昨天做得不错。但光做好不够,还要记下来。记下来，以后遇到就不怕了。更重要的是，你将来带学生,这些都是最好的教材。"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30年，从未间断。
我继续往后翻。
1998年的一页被红笔重重圈起来：
"患者女，28岁，剖宫产。麻醉诱导顺利,切皮后突发血压骤降至60/30mmHg，心率升至160次/分，全身皮疹。判断：过敏反应。处理：肾上腺素0.3mg肌注，快速补液，剖宫取胎……母子平安。"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反思：
"回顾此例，关键在于快速鉴别。皮疹早于血压下降,补液后血压快速回升,支持过敏诊断。教训：紧急情况，留给思考的时间不超过30秒。"
那天手术后,产妇丈夫跪在我面前哭："医生,谢谢您救了我老婆孩子……"
我扶起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晚，我写了整整三页反思。
2003年非典时期，我们科承担了大量危重患者的手术。
2008年汶川地震，我在前线工作了三个月。
2015年，一台连体婴儿分离手术，麻醉时间14小时……
每一个重要病例，每一次惊险抢救，每一个值得反思的细节，我都详细记录。
**但愿他们能应付得来。**我合上笔记本。
特别是小张,跟了我五年，技术进步很快,判断也准。但他有个毛病——遇到复杂情况容易紧张。
我跟他说过："小张，麻醉医生最重要的不是手法，是判断力和决断力。很多时候，晚一秒决定，患者就没了。"
窗外夜幕降临，医院大楼亮起灯光。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种不安。
## 02
一周后的下午，我在书房整理笔记，手机突然响了。
是小张，声音很急："师父！您在哪？！"
我心一紧："我在家，怎么了？"
"您能马上来医院吗？8床患儿情况不对，我们……我们处理不了……"小张声音在发抖，背景里传来监护仪急促的警报。
"别慌，什么情况？"
"先心病患儿，8岁，心脏修补手术。诱导很顺利，但15分钟后突然血压往下掉，心率往上走。我怀疑过敏，但是……"
"但是林主任不同意？"我心沉下去。
林峰，医院新聘的麻醉科主任，35岁，博士学历，简历漂亮，但临床经验不足。
"他说监测系统显示参数正常，让我按标准流程……"小张哽咽了，"可师父，患儿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发紫，我真的怕……"
"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肾上腺素，准备氢化可的松……"
"林主任不让动！他说要等会诊！"
"让吴主任接电话！快！"
我已经抓起外套往外冲。
三分钟后，吴明的声音传来，急促而沉重："老王，快来！患儿血压75了，脸色苍白,四肢发凉……"
"我马上到！让小张稳住！"
我冲出门，拦下出租车："师傅，市中心医院，快！"
车子疾驰，我闭眼回想笔记里的内容。
8岁，先心病，诱导后15分钟血压下降、心率上升……
这个症状组合我在哪儿见过？
我快速检索记忆：
2017年？不对,那是成人患者，术中大出血……
2019年？也不对,那是凝血功能障碍……
2021年！
对了,2021年3月，一个7岁患儿，几乎一样的症状！
我当时判断是罕见的"迟发性过敏反应"——不是常规的速发型，而是诱导后15-20分钟才出现的特殊类型。
教科书上只有一句话带过，发生率不到万分之三。
但我遇到过，而且救回来了。
处理关键：必须在血压进一步下降前，用足量肾上腺素和激素，同时警惕心律失常……
"师傅，能再快点吗？"
"已经极限了！"司机看我一眼，"您是医生？"
"是，手术室有个孩子等着……"
司机二话不说，猛踩油门。
十五分钟后，我冲进医院。
吴明在手术室门口等我，满头大汗："老王，总算来了！血压70/40，心率140，血氧85%……林峰在翻教科书，小张想按你教的方法处理，但林峰不让动。"
"会诊？等会诊来了孩子早没了！"
我快步走进手术室。
监护仪上的数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血压：70/40 mmHg
心率：155次/分
血氧饱和度：84%
典型的迟发性过敏反应，而且很严重了。
再晚五分钟，可能就来不及。
林峰满头大汗，手里拿着手机翻电子教科书。
小张站在旁边，眼眶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
主刀是省人民医院的赵明远教授，此刻焦急地说："麻醉科，到底怎么办？！患儿情况越来越差！"
"让开。"我走到监护仪前，快速扫了一眼所有数据。
林峰看到我，愣了一下："王老师？您怎么……"
我没理他，直接对小张说："肾上腺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张眼睛一下亮了。
"0.2毫克，静脉缓推，同时密切监测心率血压。"我声音很稳，"准备甲强龙，2毫克每公斤。"
"是！"
"升高氧流量到10升每分钟。"
"是！"
"准备去甲肾上腺素，微泵待命。"
小张动作很快，按我的指示一步步操作。
林峰站在旁边，脸色煞白。
三分钟后，血压开始回升：75/45……80/50……
五分钟后，心率逐渐平稳：150……140……130……
我紧盯监护仪，手心全是汗。
八分钟后，血氧开始上升：86%……89%……92%……
十分钟后，脸色开始恢复。
但就在这时——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
"血压又在掉！"小张惊呼。
我盯着监护仪，心猛地一紧。
血压：65/35
心率：170
"室性心动过速！"小张声音都变了。
所有人脸都白了。
这是最危险的信号——患儿心脏可能随时停跳。
林峰的手机掉在地上。
赵明远紧盯监护仪，不知该不该继续。
手术室里护士们都停下动作，看着我。
我脑海中飞快检索笔记里的每个细节。
2021年那个病例也出现过类似情况……
血压回升后又骤降，两个原因：一是肾上腺素剂量不够，二是合并心律失常。
处理方案是……
对了！
"立刻准备除颤仪，50焦耳，待命！"我声音很冷静。
"肾上腺素加到0.3毫克，继续静推！"
"甲强龙按2毫克每公斤，快速静推！"
"准备利多卡因，1.5毫克每公斤，缓慢静推！"
"加大液体速度，快速扩容！"
林峰突然开口，声音发颤："王老师，教科书上说……"
我猛地转头，眼神凌厉："你想按教科书，还是想救人？！"
"这孩子8岁，父母还在外面等着！"
林峰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
手术室死一般寂静。
只有监护仪刺耳的警报。
小张手在抖，但还是按我的指示执行。
赵明远紧盯监护仪。
除颤仪推过来，调好能量。
接下来的三分钟，将决定这孩子的生死。
我30年的经验，3000个病例，50本笔记里最珍贵的那个救命方案——
就在此刻。
小张按下静推键。
0.3毫克肾上腺素，缓慢推入。
我眼睛一刻不离监护仪。
5秒……10秒……15秒……
心率开始下降：170……160……150……
血压开始回升：68/38……72/42……
"继续！甲强龙推完了吗？"
"推完了！"
"利多卡因，现在！"
30秒过去。
心率：140
血压：75/45
还不够稳。
"加大液体，1000毫升每小时！"
"去甲肾上腺素微泵，0.05微克每公斤每分钟！"
一分钟过去。
心率：130
血压：82/50
血氧：90%
患儿脸色开始有了血色。
两分钟过去。
心率：120
血压：90/55
血氧：93%
嘴唇不再那么紫了。
三分钟过去。
心率：110
血压：95/60
血氧：96%
监护仪警报停止。
手术室响起平稳的"滴……滴……滴……"
小张长出一口气，眼泪涌出来。
林峰靠在墙上，整个人虚脱。
赵明远放下手术刀，用手背擦额头的汗："王老师，您……您救了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