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眠心。
电话预约的过程比李慕想象的要顺利。前台助理声音甜美,效率很高,在确认了苏念医生下周一下午还有一个空档后,便记录了他的基本信息(他只报了姓氏和手机号),并发送了预约成功的短信。整个过程,没有盘问,没有质疑,平常得就像预约一次普通的口腔检查。
可对李慕而言,从按下拨号键到收到确认短信的这几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挂断电话后,他靠在驾驶座上,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混合着一种近乎负罪的刺激感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最终还是踏出了这一步。走向了那个被苏眠明确警告过的、可能带来未知代价的方向。
周末剩下的时间,是在一种极其压抑和怪异的气氛中度过的。陈悦依旧沉默,但不再完全回避他,会和他进行一些关于朵朵、关于家务的必要交流,只是那份曾经的亲密和温情,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了。李慕努力扮演着一个懊悔的、试图弥补的丈夫角色,但他知道,抽屉里那个笔记本的存在,像一根毒刺,已经扎进了陈悦的心里,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无法解释,任何解释在「证据」面前都显得苍白。
他不敢再轻易入睡,害怕梦境会带来新的混乱,也害怕在梦中面对苏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靠着大量的咖啡和强行集中精神在工作上,熬过了这个无比漫长的周末。
周一终于到来。整个上午,李慕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设计稿上的线条扭曲变形,同事的讨论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反复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既期待又恐惧下午的到来。
中午,他随便吃了几口外卖,便提前离开了公司。他没有直接去诊所,而是将车开到江边,一个人坐在堤岸上,看着浑浊的江水滚滚东流。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躁动不安的心绪。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到底在害怕什么?
如果苏念不是苏眠,他是否会感到彻底的失望,然后终于能死心,回归家庭,努力去修复那道裂痕?
如果苏念就是苏眠……他该怎么办?质问她为何闯入他的生活?还是祈求她再次出现?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下午两点四十分,他深吸一口气,发动车子,驶向那个决定性的地点。
「眠心心理诊所」位于一栋安静的临街小楼的二层。楼梯是原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环境确实如宣传所言,雅致而静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的、色彩柔和的画作,有效地安抚着来访者可能存在的焦躁情绪。
前台是一位戴着眼镜、笑容温和的年轻女孩,正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确认了李慕的预约后,她递给他一份表格。「李先生,请先填一下这份初诊登记表,苏医生马上就好。」
李慕接过表格,手指微微颤抖。他在接待区的沙发上坐下,表格上的问题很常规:基本信息、联系方式、咨询主要原因、过往病史等。在「咨询主要原因」一栏,他停顿了许久,最终只写下了一句含糊其辞的话:「近期梦境困扰,影响现实生活。」
刚填完表格,里间一扇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李慕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屏住呼吸抬起头。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模样。
那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性,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职业套装,身形苗条,气质干练。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妆容精致、无可挑剔的脸。五官很漂亮,是那种带有攻击性和距离感的明艳,眉眼间透着专业和理性的光芒。
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低声和前台的女孩交代着什么,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李慕的心像坐过山车般,从紧张的顶峰骤然跌入失落的谷底。
不是她。
不是苏眠。
苏眠的气质是柔和的,是带着梦境般朦胧忧伤的,是落落大方中透着温婉的。而眼前这位女性,是锐利的,是现实的,是那种会在谈判桌上步步为营的商业精英类型。除了名字里都有一个「苏」字,以及都与「心理」、「梦境」这些概念相关之外,她们之间,几乎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一个巧合的名字和自己的执念引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
「李先生?」前台女孩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这位就是苏念医生。苏医生,这位是预约下午三点的李先生。」
苏念医生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李慕身上。那是一双非常锐利的眼睛,瞳孔颜色偏浅,像是透明的琥珀,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专业性审视。她的嘴角礼貌性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
「李先生,你好,请进。」她侧身让开门口,动作流畅而利落。
李慕僵硬地站起身,跟着她走进了咨询室。
咨询室的布置同样简洁而专业。舒适的沙发、单人座椅、书架,以及一些有助于放松的小摆设。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马状的光影。一切都符合一个标准心理诊所的模样,没有任何出格之处。
苏念在单人椅上坐下,双腿优雅地交叠,将文件夹放在膝上。「请坐,李先生。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李慕在沙发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剧本和角色完全不对。
「我看了你填的表格,」苏念打开文件夹,目光扫过那张纸,「『梦境困扰,影响现实生活』……能具体谈谈吗?」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进行一项标准的流程。
面对这样一位与苏眠截然不同的医生,李慕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关于持续五年的梦境、关于现实背影、关于薰衣草笔记本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他该如何对一个气质如此理性、眼神如此具有穿透力的人,讲述那个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故事?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含糊地说道:「就是……最近总是做一些很真实的梦,醒来后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导致白天精神不太好。」
非常笼统,几乎是所有因梦境困扰而来咨询的人都会说的套话。
苏念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很常见的困扰。梦境是我们潜意识的投射,有时候现实压力过大,或者内心深处有一些未解决的情结,就会通过梦境表现出来。」她开始用非常专业的口吻,阐述着关于梦境的理论,「能描述一下你梦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或者……人物吗?」
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能剥开一切伪装。
李慕的心猛地一跳。「人物」……她在引导他说出苏眠吗?还是这只是心理咨询中常规的提问技巧?
他避开了具体的描述,只是说:「场景……有时候是一些熟悉的地方,有时候是完全陌生的。人物……记不太清了。」
苏念微微挑了挑眉,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更加敏锐。她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个方向:「这种梦境困扰,持续多久了?是从最近才开始,还是……」
「断断续续,有一段时间了。」李慕继续含糊其辞。他感到一阵烦躁,对自己,也对眼前这个完全不符合他预期的「苏念」。他来这里根本就是个错误。他想要的不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分析,他想要的……是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苏眠的答案。而这里,显然没有。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对话几乎都是在苏念引导性的专业提问和李慕戒备而敷衍的回答中进行。李慕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而苏念就是那个冷静的观察者。她问及他的工作、家庭、压力来源,问及他童年的经历,试图从各个角度寻找他「梦境困扰」的根源。
李慕机械地回答着,心思早已飘远。他不断地将眼前的苏念与记忆中的苏眠对比,越是对比,越是确定这完全是两个人。除了那个该死的、相似的名字,她们没有任何共同点。
难道,那个「眠心」诊所,真的就只是一个巧合?苏念医生,也只是一个恰好擅长梦境分析的心理医生?
就在咨询时间即将结束,李慕已经彻底放弃,准备起身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无比窘迫和失望的地方时,苏念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做了一个看似随意的动作。
她抬起手,轻轻将额前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别到耳后。
就在她抬手的那一瞬间,李慕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她的左手手腕内侧。
那里,在职业套装严谨的袖口边缘,若隐若现地,有一小片淡紫色的、模糊的痕迹。
像是一个……已经有些年头的、极小面积的……薰衣草纹身?或者,是某种烫伤或胎记?
由于角度和光线,李慕看得并不十分真切,那痕迹很小,颜色也很淡,几乎与周围的肤色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她恰好做了那个抬手的动作,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但就是这惊鸿一瞥,让李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薰衣草!
那片梦中的薰衣草花田!苏眠与薰衣草那无法分割的关联!
他的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苏念的脸,试图从那张精致而理性的面具下,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苏念似乎察觉到了他骤然变化的视线和情绪,她别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非常自然地将手放下,袖口重新遮住了手腕。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专业而平静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先生,我们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她站起身,语气依旧平稳,「你的情况我初步了解了。梦境是潜意识的信号,不必过于焦虑,但持续影响生活,也确实需要重视。我建议我们可以定一个初步的咨询计划,每周一次,慢慢梳理……」
后面的话,李慕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的全部心神,都还停留在那个短暂出现的、淡紫色的痕迹上。
是巧合吗?又一个关于薰衣草的巧合?
还是……这才是真正的、隐藏在职业面具下的线索?
眼前这个理性、干练、与苏眠气质截然不同的苏念医生,和那个手腕上可能带着薰衣草痕迹的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他看着苏念那双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睛,第一次感觉到,那平静之下,可能隐藏着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的东西。
他原本已经沉入谷底的心,因为手腕上那惊鸿一瞥的淡紫色,再次被狠狠地提了起来。
迷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