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绳系住木桩的时候打的是死结,就像我们系在这港湾的日子。每一寸阳光都明明白白,波澜只在远处地平线上,无声汹涌。我曾日夜注视着大海深处若隐若现的波光,心向往之——直至邻居一个眼神便收回目光,那无声的否定和世俗的目光如锚一般沉甸甸坠着我的衣角。这港里千帆簇拥,竟无一处空隙适合一个不安的灵魂尝试挣脱。
港湾的夜色是温柔牢笼,邻里夜谈的闲话里裹着蜜糖的毒针。那个下午,我仅说起远方海域传说般瑰丽的珊瑚岛屿,一位鬓角染霜的老先生温和地放下茶杯:“我年轻时出海,丢了半条命,老婆孩子差点改嫁。你何必呢?安稳不就是天恩么!”

他的话语化作一股无形的寒流。桌上刚泡的红茶热气蒸腾,袅袅盘旋,暖着我指尖一点皮肤,却暖不了心里那突然被泼水的死灰——那点梦想挣扎出的微小火苗,在“安稳”的重压下奄奄一息了。港口的灯浮在水上,晃啊晃,像极了当年我曾想握住的希望微光。王尔德曾轻讽:“梦想家只能在月光里找到他们的路。”这话落在我耳中只剩下几分苦涩,月光稀薄,照不亮脚下的泥沼——梦想如此奢侈,奢侈到我们甚至不敢在灯光下提起,唯恐被现实撞见撕碎。
十年后朋友李铭坐在明亮阳光房里藤椅上对我诉说梦想:他设计过一张深入非洲草原的旅行图纸,细致如艺术品;可图纸的背面,却赫然记着他给孩子存学费的账本。
他摩挲着几乎脱漆的藤椅扶手:“那张旅行图藏在书桌底十年了……有时夜里醒来,会听见心口有个窟窿漏风的声音。”梦想在现实重压下扭曲、褪色,最终成了藤椅空洞无力的晃动。安逸如无形藤蔓缠绕筋骨,你稍不留神就长入血肉,再无法撕裂血肉走出去了。
二十年一晃而过,皱纹像刻下的历史——在港口,我们活得如同一幅发黄的老照片里安静褪色的背景。港口的海浪日日相似,冲刷出同一弧度沙滩,岸边孩子嬉闹声穿过巷子也一成不变。当那个陌生背包客走过我们面前时,那风尘仆仆的气息如海浪拍岸:他疲惫到极点,裤脚沾满泥,眼神却灼亮似朝阳照透的晨露。他开口瞬间声音沙哑,却藏着无尽远方:“这些年,撒哈拉的沙粒刮过脸皮像刀子,死海的咸风能把骨头腌入味……但每一步都踩着真实的自己!”
巷口的石壁冰凉刺骨,我无声靠紧了些。背包客粗糙的手激动地在膝盖上摊开——掌心里是一枚生锈的船锚形状徽章:“年轻时在渔港打工攒的第一块硬币买的——现在想想,是让它锈在海港里,还是陪着帆一同泡在海浪里,天差地别!”
人群默然无语。孔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仿佛无形的水流淌过每个人心头——年华滔滔,竟只在岸上眼睁睁望着,任梦想航程被“安全”这两个字彻底锁在了无声的幽暗船坞里。
深夜里那幅斑驳的非洲草原图纸再次浮现眼前,图纸边缘因反复摩挲而卷翘发黄。港口风轻柔如叹息,拂过脸颊。
这安全港湾如母亲怀抱般可靠,也如坟墓般禁锢灵魂。死在安全港还是死在暴风雨里,横竖都得死——至少让风浪赋予我们真实形状!马克·吐温警醒我们:“二十年后,让你感到失望的不会是你做过的事,而会是你没做过的事。”当心中那点星火几被窒息,请倾听胸膛的闷痛,那才是最深彻的警钟。
三毛浪迹天涯时曾在撒哈拉遇见一位守墓老人,那人眼窝深陷,如干涸的泉。老人抚摸着黄沙上粗砺的碑石,低声说:“姑娘,你的脚印踩过的地方……都是我一辈子画在心里的梦。”
三毛后来写:“老人浑浊的眼中竟蓄起少有的光亮。他伸出手,指着无际沙海:‘年轻时我怕死……可如今坐在这儿每天看着坟,却总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穿着新靴子迈开步子该往沙丘那边去……那个本该是我啊!’”
——这“本该是我”四个字,比任何一种暴风雨都更冰冷刺骨。死在安稳的港口,比死在追梦的风暴里,残忍十倍百倍。
风在巷口打旋儿。你我的生命之船,已被安全缆绳无声捆绑了多少年?解开那绳索吧,让渴望的风灌满帆布——海港再温柔也是岸上坟墓,风浪再暴烈也是活着的疆场。 让二十年后回望的每一个你,能坦然道:
我并非岸上的囚徒,灵魂的帆曾为一场场风暴迎风怒张——那浸透苦涩盐水的船板之上,印着我真实的足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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