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您家小外孙的梨涡,跟您一模一样呢!”
护士随口一句玩笑,陈桂兰却瞬间僵住。
小外孙?不可能。
她和老伴丁克了五十六年,连养只猫都嫌吵。
可护士继续说道:
“上个月来打疫苗的小宇,他爷爷叫张建国,留的电话和您紧急联系人一样。”
陈桂兰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突然想起,老伴每周四固定的“下棋”,口袋里常备的儿童糖果,车后备箱里那一袋又一袋的变形金刚。
那晚,她翻出储藏室的旧铁盒,里头是一本泛黄账本:
“1986 年5月:寄秀梅45元。”
“2024 年3月:小宇学费5000元。”
一张张照片里,小男孩的梨涡像刀一样刻在她心上。
最底部,压着一封四十年前的旧信。
开头那一句依旧清晰刺眼——
01
城区妇幼保健院的塑料长椅又凉又硬,陈桂兰在上面挪了好几次身子,都没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墙上贴着的老年人免费体检通知已经卷了边,边角处还沾着些许灰尘,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周围坐着几个和她一样来体检的老邻居,他们的布袋子随意放在空椅子上,里面装着常用的药瓶和大容量的水杯,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咳嗽的声音。
她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戴了二十多年的老式手表,时针慢慢悠悠地指向了十点,算下来,她已经在这里干坐了快一个钟头。
初秋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磨得有些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她盯着那些晃动的光斑,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今天早上。
老伴张建国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为她蒸了一碗嫩滑的鸡蛋羹。
那碗鸡蛋羹表面平整得像一面淡黄色的镜子,正中央还滴着一小圈金黄的香油,刚端到床边就香气扑鼻。
他还特意找来了她最喜欢的那把印着梅花图案的瓷勺,轻轻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因为他知道,她总说不锈钢勺子的边缘太硬,用着硌牙床。
这样细心的照料,张建国已经坚持了整整五十六年。
陈桂兰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常常觉得,自己这辈子能嫁给张建国,一定是上辈子攒了天大的福气。
看看身边那些老姐妹家里的老伴,到了这个岁数,不是整天泡在棋牌室不回家,就是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老伴拌嘴吵架。
可她的建国不一样,这几十年里,他每天清晨都会帮她梳好头发,晚上会提前准备好温度刚好的洗脚水,甚至有时候去菜市场买一把小葱,都会特意折回来问她,是想要粗一点的还是细一点的。
“陈桂兰!” 挂在墙上的扩音器里突然传来叫号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她扶着椅子边缘,慢慢站起身,膝盖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感,那是年轻时在纺织厂干活落下的老毛病。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等不适感缓解一些后,才迈开步子,朝着取报告的窗口慢慢走去。
窗口后面坐着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小护士,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她接过陈桂兰递过去的体检单,熟练地在电脑键盘上敲打了几下。
小护士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陈奶奶,您的体检报告出来了,各项指标都挺不错的,比我妈妈的身体还要好呢!”
陈桂兰心里很受用,嘴上却习惯性地谦虚着:“也就一般吧,都是我家那口子平时照顾得周到。”
小护士把打印好的报告单仔细地装进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递到陈桂兰面前。
就在陈桂兰伸手去接文件袋的时候,小护士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电脑屏幕,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再次抬起头,认真地端详了一下陈桂兰的脸。
“哎,陈奶奶,我看您这体检单上填的紧急联系人是张建国,对吗?” 小护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对啊,那是我家老头子。” 陈桂兰下意识地回答,心里却有些疑惑,不明白护士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可就对了!” 小护士突然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引得旁边几位等待的老人都看了过来,“我就说怎么看着您这么眼熟呢!上个月有个小男孩来打疫苗,是他姥爷陪着来的,我对那个姥爷印象特别深。”
小护士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那位姥爷对孩子特别好,孩子还没开始打针呢,他自己先急出一头汗,赶紧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旧拨浪鼓,‘咚咚’地摇着哄孩子,生怕孩子哭。”
她指了指电脑屏幕,接着说:“我当时还特意看了一眼登记信息,那孩子叫小宇,紧急联系人也填的是张建国,留的电话号码,跟您这个一模一样,一个数字都不差!”
陈桂兰伸出去接文件袋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连带着身上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仿佛有一块冰冷的石头,直直地坠入了心底。
小护士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当时就觉得那个拨浪鼓特别特别,上面画着一只小兔子,样式很老,现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这种款式了。”
她的目光在陈桂兰脸上来回打量着,继续说:“今天看到您,我总算明白那孩子像谁了!您家小外孙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那个梨涡,跟您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股机灵劲儿,一看就是一家人!”
陈桂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再也无法牵动分毫。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团干燥的棉花堵住了,过了好半晌,才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小姑娘…… 你,你肯定是弄错了,我们家…… 没有外孙。”
小护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脸颊 “唰” 地一下变得通红,连脖子都染上了红色。
她慌忙低下头,再次看向电脑屏幕,声音变得结结巴巴:“啊?可是…… 这个张建国的电话号码……”
说到一半,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连连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对不起对不起!陈奶奶,肯定是我记错了,是我搞混了!说不定是重名…… 对对对,一定是重名,电话号码也可能是我记串了!”
说完,她立刻低下头,假装忙着整理桌上散乱的单据,连耳尖都红透了,嘴里还小声地嘀咕着:“我这什么记性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陈桂兰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连带着文件袋的边缘都被捏得变了形。
她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然后迅速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医院大门走去。
走廊里的穿堂风吹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可她却感觉后背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心里直发毛。
小宇。
姓张。
姥爷是张建国。
电话号码一模一样。
笑起来有梨涡。
02
这几个关键词像失控的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闪烁,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感到双腿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倒在地。
外面秋日的阳光依旧温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陈桂兰却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一路窜到了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怎么可能只是简单的重名呢?
张建国这个名字虽然不算特别少见,但连同电话号码也一模一样,这概率能有多大啊?
而且那个小护士描述得那么具体,姥爷带着外孙打疫苗,外孙还有个和她位置一样的梨涡……
陈桂兰站在医院大门口,一只手撑着粗糙的墙面,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在原地呆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一阵汽车的鸣笛声把她惊醒,她才慢慢挪到路边,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回家的路上,陈桂兰一直魂不守舍的。
司机师傅连着问了她三遍 “您要去哪儿”,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报出了家里的地址。
车窗外,熟悉的街道和楼房飞速地向后退去,可她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的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无论怎么理,都理不出个头绪。
小护士那番看似无心的话语,像一道邪恶的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脆弱的心弦上,让她心神不宁。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她用钥匙开门,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钥匙对着锁眼插了两次,才成功插进去。
门刚一打开,张建国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她熟悉的温和笑容:“回来啦?体检结果怎么样?我正给你炖着你最爱喝的鲫鱼豆腐汤呢,马上就好。”
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盛满了关切。
这张脸,她看了五十六年,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每一个细节。
可在这一刻,她却突然觉得,这张熟悉的脸上,好像藏着她从未看懂过的陌生。
“挺好的,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一些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 陈桂兰一边弯腰换鞋,一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随手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扔在了鞋柜顶上,然后走到沙发边,有些疲惫地坐了下去。
坐下的时候,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了一下,腿依旧有些发软。
张建国端着一杯温开水从厨房走出来,递到她手里:“累了就先喝口水歇歇,鱼汤还得再炖一会儿,火候到了才鲜呢。”
陈桂兰接过那个印着红双喜图案的旧搪瓷杯,目光空洞地盯着水面上自己晃动的模糊倒影,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杯壁上那朵已经有些磨损的牡丹花图案。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稳自然,仿佛只是在随口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建国,今天在医院碰到件挺有意思的事儿,有个小护士把我给认错了。”
“哦?怎么回事啊?” 张建国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像是在听一件平常的小事。
但陈桂兰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膝盖上,食指和拇指开始不自觉地、反复地捻着那条灰色旧裤子的布料。
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内心紧张时会不经意流露出的习惯,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六年,她对他的这些小习惯再熟悉不过了。
“那个小护士看了我的紧急联系人信息,说上个月有个叫小宇的小男孩来打疫苗,是他姥爷陪着去的。” 陈桂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建国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说那孩子的紧急联系人也叫张建国,而且,留的电话号码,跟你的一模一样。”
张建国脸上的表情有极其短暂的一刹那的凝滞,捻动裤料的手指也瞬间停了下来。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了起来,语气轻松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张建国这个名字,咱们这片区估计就能找出好几个来。电话号码有十一位数呢,肯定是那个小护士年轻,记性不好,给记混了。”
“是吗?” 陈桂兰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水温已经有些凉了,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时候,带着一股寒意,“可她还说,那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有个梨涡,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你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张建国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声音略微有些发干:“现在这些小年轻,说话就是没个准头。再说了,小孩子嘛,长得都差不多,圆圆胖胖的,她肯定是看走眼了。”
他说着,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迅速站起身来:“你先坐着歇会儿,我去厨房看看汤炖得怎么样了,别炖糊了。”
他走向厨房的背影,似乎比平时匆忙了半拍,脚步也显得有些慌乱。
陈桂兰的心,随着那略显仓促的脚步,一点一点,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认识张建国五十六年,太了解他了。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不仅出现了那个紧张时特有的小动作,眼神还在不经意间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这分明就是在撒谎,是在试图掩饰什么!
陈桂兰独自坐在沙发上,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溯这些年生活中的那些细微之处。
张建国每个周四下午都会雷打不动地出门,说要去 “厂里找老同事下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那些所谓的 “棋友”,也没听过他提起过具体的人名。
他每次出门前,都会特意换上那件她在他六十岁生日时,亲手为他缝制的灰色棉布衫,那件衣服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却总是把它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格外爱惜。
她以前只觉得这是张建国念旧、爱整洁,现在细细想来,哪个老头子去跟一群老哥们儿下棋,会如此郑重其事,非要穿一件特定的、半旧的衣服呢?
而且,他每次 “下棋” 回来,身上从来闻不到一丝烟味或者酒气,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不像是跟人聚会热闹过的样子。
反倒是他的口袋里,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小玩意儿。
就在上个月,他还带回来一个崭新的变形金刚玩具,包装盒都还没拆。
当时他说是在路边看到小贩卖,觉得造型新奇,就买回来看着玩。
陈桂兰那时还笑着打趣他,说他越老越像个小孩子,买这种男孩子玩的玩具做什么。
张建国也只是嘿嘿地笑着,说觉得新鲜,摆在家里看看也挺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变形金刚明明是百货大楼里卖的正版货,包装精美,怎么可能是路边小摊上的东西呢?
而且,那分明是小男孩才会喜欢的玩具,他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买回来真的只是为了摆着看吗?
03
还有前两个月,他口袋里揣回来一包大白兔奶糖,说是棋友家的小孩硬塞给他的。
可那糖的包装纸崭新挺括,完全不像是被小孩子揣过的样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当时她心里虽然掠过一丝疑惑,但也没往深处想,只当是小孩子把刚买的糖给了他。
此刻,所有这些被忽略的细节,像骤然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扑上她的心头,每一个浪头都带着冰冷的寒意,拍打得她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玩具,那些甜甜的糖果,难道…… 都是他买给那个叫 “小宇” 的孩子的?
当天晚上,陈桂兰躺在柔软的双人床上,却感觉像是躺在布满碎石的河滩上,浑身都不舒服。
她像煎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张建国在她身边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这曾经是她安眠的保障,此刻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格外烦躁。
第二天一早,张建国照例早早起床,在厨房里为她准备早餐。
陈桂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她听了几十年的、锅碗瓢盆碰撞的熟悉声响,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要去查清楚这件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吃完简单的早饭,张建国拎起他那个用了多年的旧布兜,准备出门,习惯性地问她:“桂兰,今天中午想吃点什么?我顺路去菜市场买回来。”
陈桂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刻意装出来的疲惫:“今天感觉身子有点乏,不想动弹,想在家躺一天歇歇。”
张建国立刻紧张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再看看?”
“没事,就是昨天体检折腾得有点累,歇一天就好了。” 陈桂兰摆了摆手,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你去吧,要是方便,帮我买点核桃回来,我突然有点想吃核桃糊了。”
张建国没有怀疑,叮嘱了她几句好好休息,便出门了。
门刚一关上,陈桂兰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
她动作迅速地换好外出穿的衣服,然后拿起客厅的电话听筒,拨通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 那是她以前在纺织厂工作时关系最好的老姐妹,王秀琴。
王秀琴退休前是厂职工医院的护士长,在区里各个医院都有熟人,门路很广,想要查点事情也方便。
电话 “嘟嘟” 地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王秀琴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惊喜:“哎哟!是桂兰啊!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秀琴姐,我…… 我想求你帮个忙。” 陈桂兰握着听筒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什么事儿啊?跟姐还客气什么,你尽管说。” 王秀琴爽快地答应着,语气里满是熟人间的亲切。
陈桂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将昨天在医院里的遭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王秀琴。
电话那头的王秀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压低了,带着几分谨慎和小心:“桂兰,你的意思是…… 想让我托人帮你查查,城区妇幼保健院那边,有没有登记着紧急联系人是张建国那个电话号码的…… 小孩病历?”
“嗯。” 陈桂兰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秀琴姐,我必须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然我心里…… 堵得慌,连觉都睡不好。”
王秀琴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凝重:“行,我知道了。我下午就找熟人去问问看,晚上给你回信儿。不过桂兰啊,这事儿…… 你可得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万一真查出点什么,你可别太激动。”
挂了电话,陈桂兰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冰凉的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这辈子,经历过不少风浪,年轻时在纺织厂加班加点赶工期,后来又陪着张建国一起熬过最艰难的日子,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
心脏在胸腔里 “咚咚咚” 地狂跳,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能听见,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下午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而煎熬。
陈桂兰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她平时最爱看的电视剧《金婚》,可今天,剧里的人物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她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客厅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大大的全家福照片。
那是他们庆祝金婚五十周年时,特意去照相馆拍的。
照片里,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暗红色绸缎上衣,张建国则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两人肩并肩坐着,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张建国的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则微微靠向他怀里,看起来亲密又恩爱。
那时候,她真心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最知足的女人,觉得五十年的相伴,就是对他们感情最好的证明。
可是现在,看着照片里张建国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忍不住想,那笑容背后,是否隐藏着她从未察觉的秘密?
下午五点多,张建国提着装满菜的布兜回来了,里面果然有一大包她随口提起的核桃,还细心地买了些她爱吃的苹果。
他像往常一样,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准备晚餐,还不时探出头来问她:“桂兰,渴不渴?要不要先给你削个苹果吃?”
这些往日里让她感觉无比贴心、比蜜还甜的话语和举动,此刻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她的心口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望着他在厨房里那个忙碌了半辈子的、微微佝偻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陌生。
她竟然不敢确定,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五十六年、照顾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她到底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晚上六点半,王秀琴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陈桂兰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的电话,手机差点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秀琴姐,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桂兰……” 王秀琴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异常沉重,带着一丝犹豫,“我…… 我托人查到了。”
陈桂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电话听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查…… 查到什么了?”
“城区妇幼保健院那边的档案记录里,确实…… 确实有三个孩子的就诊记录,上面填的紧急联系人,都是张建国,留的电话号码,也跟你告诉我那个…… 完全一致,一个数字都没差。”
陈桂兰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她赶紧伸手扶住身边的墙壁,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摔倒。
她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声音:“有…… 有几个孩子?都是多大的?”
“三个。” 王秀琴的声音很低,像是怕刺痛她,“最大的一个男孩,今年十四岁了。中间是个女孩,十二岁。最小的那个,就是护士提到的叫小宇的男孩,今年刚满七岁。”
陈桂兰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厨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张建国哼唱小调的声音,是他最爱哼的那首《洪湖水浪打浪》,他每次做饭心情好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哼起来。
此刻,那熟悉的、悠扬的调子,听在陈桂兰的耳朵里,却像是从另一个遥远而虚幻的世界飘来,那么不真实,那么刺耳。
“桂兰?你还在听吗?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王秀琴的声音充满了担忧,还带着一丝心疼。
04
“我…… 我在。” 陈桂兰用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回答,“秀琴姐,谢谢你。这件事…… 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懂,你放心吧。” 王秀琴又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心疼,“你…… 你自己一定要想开点,多保重身体,别跟自己过不去。”
挂了电话,陈桂兰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
滚烫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死死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呜咽声,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抽动着,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五十六年的夫妻情分,五十六年毫无保留的信任,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天大的骗局!
那天晚上,陈桂兰彻夜未眠。
她静静地躺在床铺里侧,背对着张建国,听着身后传来的、他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心里却像是被无数把锋利的刀子来回切割,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五十六年前,张建国向她求婚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张建国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脸颊涨得通红,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桂兰,我…… 我张建国这辈子可能没什么大出息,但我跟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你。我…… 我只要你一个人,这辈子有你在身边,我就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那些话语,言犹在耳,曾经是她一生幸福的基石,是她坚信不疑的承诺,此刻却像是最残酷的讽刺,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响。
第二天清晨,张建国像平时一样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她。
陈桂兰紧闭着眼睛假装沉睡,透过微微眯起的眼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被角,然后踮着脚尖走出卧室,动作依旧温柔。
等他走进厨房,传来准备早餐的细微响动时,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地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熟悉的旧吊灯,心里一片冰凉。
一夜未眠,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 她必须亲自去看一看,那个所谓的 “老同事棋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陈桂兰开始不动声色地、更加细致地观察张建国的一举一动。
她发现张建国的老年手机确实比以前 “忙碌” 了许多,经常会有短信的提示音响起。
而每次手机一响,他都会下意识地先瞥她一眼,观察她的反应,然后拿着手机,走到阳台或者卫生间里去回复,还会把门关上,像是在刻意回避她。
有一次,陈桂兰假装去阳台收晒干的衣服,在经过他身边时,装作不经意地,飞快地朝他亮着的手机屏幕瞥了一眼。
屏幕上,一个备注名为 “张明” 的人刚刚发来一条新信息:“爸,周四能早点过来吗?小宇一直念叨着想姥爷了,还说要给您看他新画的画。”
张建国回复得很快,手指在键盘上笨拙地按着,因为年纪大了,手指有些不灵活,按了好几次才按对:“好,爸知道了,一定早点到,路上会注意安全的。”
接着,陈桂兰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删除键上犹豫地停顿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按了下去,将整条对话记录删得一干二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陈桂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紧,疼得她几乎窒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张明叫他 “爸”,说小宇想他了……
这些简单寻常的字眼,此刻却像一把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尖上,让她痛得无法言说。
周四那天早上,张建国起得比平时更早一些。
陈桂兰听到他在卫生间里待了很长时间,刮胡子的声音也比往常更加仔细、响亮,像是在认真打扮自己。
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脸颊刮得光洁干净,满头的银发也用梳子蘸着水,梳得一丝不乱,还抹了点发油,看起来很精神。
他换上了那件标志性的灰色棉布衫,还特意走到穿衣镜前,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将最上面那颗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连衣角的褶皱都抚平了。
“建国,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精神?像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似的。” 陈桂兰坐在餐桌旁,手里端着小米粥,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眼神却紧紧盯着他。
张建国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太自然地解释道:“今天几个老伙计约好了要聚得齐一点,好久没见了,总得收拾得利落点,不能太邋遢,免得让人笑话。”
“哦,是这样啊。” 陈桂兰点点头,拿起一个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那你也别太晚回来,晚上我准备包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嘞!” 张建国走过来,像过去几十年一样,习惯性地、温柔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忙着干活,等我回来弄,你坐着就行。”
看着他转身出门、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陈桂兰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差点滴落在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里,将粥都搅得变了形。
等到张建国出门大约十几分钟后,陈桂兰立刻放下碗筷,迅速换上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外套,戴上一顶旧的遮阳帽和一副平时不怎么戴的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和手机,快步走出了家门。
她在楼下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后座,远远地,她看到张建国正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双手背在身后,等待着开往城北方向的公交车,姿态看起来很悠闲。
05
“师傅,麻烦您,跟着前面公交站台那位穿着灰色棉布衫的老先生,他上哪辆车,咱们就跟到哪,麻烦您开慢一点,别让他发现了。” 陈桂兰压低声音对司机说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声音都有些发颤。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好奇,但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发动了车子,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张建国果然登上了一辆开往城北方向的 32 路公交车。
出租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生怕被发现。
车子一路向北行驶,穿过越来越繁华的市中心,道路两旁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陈旧,周围的环境也慢慢安静下来,最终驶入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城北老城区,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几十年前的老楼。
陈桂兰的心,随着目的地的临近,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连手心都有些发凉。
大约四十分钟后,32 路公交车在一个名为 “幸福里” 的车站缓缓停下。
张建国下了车,站在站台上,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袖口,然后步履轻快地朝着旁边一个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老旧小区走去,脚步里带着一丝期待。
小区门口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幸福里老家属院,牌子边缘已经有些生锈了。
“师傅,就停在这里吧,谢谢您,这是车费。” 陈桂兰付了车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她远远地跟在张建国身后,看到他走到小区门口一个摆着各种零配件的修鞋摊前,跟那位戴着老花镜、正在埋头干活的老鞋匠点了点头,还说了句 “今天生意怎么样”,像是熟人之间打招呼,然后才转身走进了小区大门,动作很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陈桂兰的心又沉下去几分,他果然对这里很熟悉,说不定经常来。
她加快脚步,跟着他走进小区,看到他径直走向其中一栋看起来和其他楼没什么区别的单元楼,在标着 “3 号楼” 的楼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敲门,也没有拿出钥匙,只是站在那里,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脸上还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
没过两分钟,楼道的防盗门 “咔哒” 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领着三个年龄不一的孩子走了出来,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书包,像是刚准备出门。
“姥爷!” 那个最小的男孩眼睛一亮,欢快地大叫一声,像一颗出膛的小炮弹,张开双臂猛地扑向张建国,动作又快又急。
张建国立刻弯下腰,脸上绽放出陈桂兰从未见过的、极其灿烂和放松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疼爱,他一把将小男孩稳稳地抱进怀里,在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声音里满是欢喜:“哎哟,我的小宇又长高啦!越来越重了!”
旁边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也立刻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拉住张建国布满老茧的大手,亲热地摇晃着,嘴里不停地喊着 “姥爷”。
“姥爷,姥爷!我这次数学测验考了九十七分,老师还夸我进步大呢!” 那个大一点的男孩,看起来有十三四岁了,扬着手里的试卷,一脸骄傲地汇报着,眼神里满是期待表扬的神色。
“真棒!我大外孙就是聪明!有出息!” 张建国空出一只手,疼爱地摸了摸大男孩的头发,语气里满是自豪,“等着,爷爷下次来,给你带一套你一直想要的那个航天模型,咱们说话算话!”
那个被称作 “张明” 的中年男人 —— 应该就是发短信的那个 “张明”—— 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上带着温和而又有些复杂的笑容,语气恭敬地说:“爸,您来了就好。孩子们从昨天就开始念叨您了,说要给您表演新学的儿歌,还准备了小礼物。”
“我也想他们啊,恨不得天天都能见到我的宝贝外孙、外孙女。” 张建国直起身,目光逐一扫过三个孩子稚嫩的脸庞,眼神里充满了陈桂兰极其陌生的、近乎满溢的慈爱和满足感,“走!姥爷今天带你们去吃好吃的,咱们去吃肯德基,你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姥爷请客!”
陈桂兰躲在不远处绿化带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完整的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没落下。
她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生生剜掉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冰冷刺骨的寒风毫无阻碍地往里倒灌,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抖,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她看到张建国怀里抱着最小的外孙小宇,左手牵着大外孙,右手被外孙女紧紧拉着,那个叫张明的中年男人则跟在旁边,时不时地帮着照看孩子,一家五口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地朝着小区外面走去,画面温馨得刺眼。
那个场景,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悄悄幻想过,却因为当年和张建国约定好做丁克夫妻而从未实现过的,天伦之乐。
可现在,她却只能躲在树后,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属于张建国的 “天伦之乐”,而这一切,她竟然一无所知。
06
陈桂兰像个幽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后面,中间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现。
她看着他们走进了小区附近一家新开的肯德基餐厅,餐厅的招牌很亮,在周围老旧的建筑中显得格外显眼。
透过那扇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张建国正微微弯着腰,有些笨拙地站在点餐台前,仰头看着墙上的彩色菜单,因为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他还特意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上面的字,似乎是在一个个询问孩子们想吃什么,语气耐心又温柔。
他一边点,还一边回过头,跟站在旁边的张明商量着,问问他的意见,像是在认真规划一顿重要的饭。
她甚至看到他对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说了句什么,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声音,但看口型,大概是 “可乐都不要加冰,小孩子喝太凉的对身体不好,容易肚子疼”,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小宇就坐在他并拢的腿上,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分别坐在他两旁的椅子上,身体微微靠着他,显得格外亲近。
他们围着张建国,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有的说老师表扬了自己,有的说和同学一起做了手工,说到兴奋处,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满是天真的笑容。
张建国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极其舒展、极其幸福的笑容,认真地听着孩子们吵闹,时不时点点头,或者被孩子们的话逗得开怀大笑,笑声透过玻璃窗传出来,虽然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陈桂兰心上。
那种笑容,是陈桂兰在过去五十六年婚姻生活里,从未见到过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毫无负担的、充满成就感和满足感的笑容,是他在她面前从未展现过的模样。
陈桂兰躲在餐厅外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后面,远远地看着这刺眼的一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顺着脸颊滚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很快就把脸颊上的皮肤都擦得发红。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被抛弃感,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被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的人,这么多年的婚姻,更像是一场独角戏。
吃完饭,这一大家子人又去了餐厅旁边的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简单的游乐设施,孩子们看起来很开心。
张建国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三个孩子像小鸟一样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闹着。
小宇干脆依偎在他怀里,拿着一个智能手机,小手在上面划拉着,给他看自己喜欢的动画片,还会时不时地指着屏幕,跟张建国说着什么,张建国也配合地回应着,眼神里满是宠溺。
张明则站在张建国的身后,时不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他捶捶后背,捏捏肩膀,脸上带着恭敬和关切,还会跟他说几句贴心话,问他累不累。
陈桂兰躲在公园角落一座假山的阴影里,看着这父慈子孝、含饴弄孙的幸福画面,心口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只能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张建国的生命里,存在着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庞大而真实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他的儿子,有他的外孙和外孙女,有他作为父亲和姥爷的完整人生,有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身份和情感。
而她自己,被他小心翼翼地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像个可笑的局外人,守着一个看似完美实则空洞的婚姻外壳,独自过了大半辈子,还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下午三点多钟,这温馨的一家人才开始往回走,准备回小区。
在快要走到幸福里小区门口的时候,张明停下脚步,从自己随身背着的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牛皮纸信封,递向张建国,动作很自然。
“爸,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您拿着,别不舍得花,注意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张明的语气很坚持,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像是希望他能收下。
张建国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连忙推拒,语气坚决:“不用不用!张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有退休金,每个月的钱都花不完,完全够我自己用!你们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孩子们上学、上兴趣班,哪一样不要钱?这钱你留着,给孩子们买些学习用品,或者给他们改善伙食,我这边真的不缺。”
“您就拿着吧,爸。” 张明不由分说,硬是将那个信封塞进了张建国手里,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孩子们之前的学费、还有上个月小宇生病住院的钱,都是您偷偷垫上的,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总不能一直让您花钱。这钱您必须收下,不然我心里难受,晚上都睡不好觉。”
07
张建国看着儿子坚持的眼神,又看了看身边三个可爱的孙辈,孩子们也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期待,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带着无奈和心疼,将信封接了过来,小心地放进了自己内衣的口袋里,还拍了拍,像是在确认放好了。
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张明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心疼和无奈:“你这孩子…… 就是太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爸知道你不容易,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又当爹又当妈,辛苦你了。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别光顾着工作和孩子,把自己累垮了,要是你倒下了,孩子们怎么办?”
“我知道,爸,您别担心我,我身体好着呢,能照顾好孩子们。” 张明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爸,要不…… 您今天就别回去了,在这儿住一晚吧?孩子们都舍不得您走,我那间次卧一直给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铺盖都是新洗的,您住着也舒服,晚上还能跟孩子们多说说话。”
张建国听到这话,眼神明显地黯淡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缓缓但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无奈:“不行啊,张明。我…… 我得回去。你桂兰姨…… 她一个人在家,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我…… 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要是她发现我没回去,该着急了。”
“那…… 那您下周四还来吗?” 被张建国牵着小手的小宇仰起头,那双黑亮得像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浓浓的期待和不舍,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生怕他不答应。
“来!姥爷肯定来!” 张建国立刻蹲下身,平视着外孙,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语气无比肯定,带着承诺的意味,“你们在家里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在学校要好好学习,认真听讲,不许调皮捣蛋,知道吗?等姥爷下次来,给你们带好吃的糖果和好玩的玩具。”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应着,用力地点头,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张建国又挨个抱了抱他们,每一个拥抱都充满了留恋,抱得很紧,像是舍不得松开。
然后,他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慢慢走去,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陈桂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她生活中存在了五十六年、曾经以为熟悉到骨子里的背影,此刻却感到无比的陌生和遥远,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没有立刻跟着张建国回家,而是在那个充斥着欢声笑语、此刻却让她心碎的小区门口,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周围的行人也渐渐少了。
晚上七点多,陈桂兰才拖着仿佛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回到了那个她和张建国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张建国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忙着热晚饭,锅里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回来没多久。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从厨房里迎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担忧,眼神里满是关切:“桂兰,你这是去哪儿了?我回来没看见你,打你手机也一直没人接,都快急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准备出去找你呢!”
“没去哪儿,就是心里有点闷,去以前纺织厂的老姐妹家坐了坐,聊了会儿天,忘了看手机。” 陈桂兰垂下眼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随口编了一个理由,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手机可能是不小心碰到静音键了,没听见铃声,让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