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二十岁之前,我很少体会到人和人之间的迥异,但越成长越发现,明明大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人,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脚上穿着鞋,被相似的布料包裹着躯体,被相似的欲望驱使着奔向各自的归途。可是,人们相同温度的皮肤下仿佛运转着不同的脏器,我们对世界抱有绝不相同的感知结构和价值体系,我们的人格由此被擦拭成不同材质的内核。
人与人真正的分野,不在于那些可以度量的东西——不在于财富堆砌起的高度,不在于容貌吸引的目光,甚至不在于阶级划出的那道冰冷的线。不,这些固然坚硬,却仍是身外之物。真正将我们隔绝的是那些形态各异的内核。它仿佛是在生命最初的锻造中就已定型的材质,决定了我们感受温度的方式,回应世界的声音。内核,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身份标签,它藏在更深、更暗、更滚烫的地方。它像一枚独家的焰火,被父母、基因、病痛、闪电、初恋、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一场无人知晓的高烧、一场深宵独自的痛哭,诸如此类种种共同点燃。有人被锻造成冷冽的金属,在喧嚣里发出清越的铮鸣;有人被揉捏成蓬松的棉絮,一碰就陷落;有人被风蚀成蜂窝状的浮石,看似粗粝,却能在水里漂洋过海。外人只看见相似的轮廓,伸手一摸,才发现温度、密度、回声全不一样。
地铁里,那闭目养神的中年人,他的内核是否已是一本被生活揉得起了毛边的账册,每一页都写满了数字与负担,再翻不出一丝诗意的空白?而那个在街角画画的少年,他的内核是否是一块未调匀的、大胆的油彩,正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世界染上他自己的颜色?街上熙攘的人群,穿着各式的鞋,走向各式的方向,这皮囊的相似,构成了一种宏大的欺骗。我们都被这相似的形骸迷惑了,以为可以轻易地走近,轻易地懂得。却不知,那皮肤之下,有的是喷薄的火山,有的是死寂的冰原,有的是精巧的钟表结构,有的,或许只是一片芜杂的、未被开垦的旷野。
譬如街角那家旧书店的王老先生,他的世界是由纸张的霉味、铅字的重量和书脊的沉默构筑的。于他而言,一次有价值的远行,是随着一本《庄子》心游太虚,或是在一本古籍的眉批里,与一个百年前的灵魂悄然相遇。他满足于他那四壁图书的方寸之地,认为精神的丰盈远胜于一切物质的围城。而从旧书店门前,目不斜视走过的一位精明的商人,他的整个世界则是一张不断延展的、无形的棋盘。他衡量万物的尺度,是效率、收益与扩张。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能将生命的能量虚掷于那些不能带来任何实际产出的、沉默的古旧文字之中。在他眼中,王老先生的世界近乎一种懒怠的逃避;而在王老先生看来,那位商人的奔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喧嚣的虚无?
他们或许会在某个聚会上握手寒暄,皮肤接触时,是同样温热的三十六度五。但你能清晰地感到,在那温度之下,是石英与木材的差别。一个坚硬、透明,遵循着严格的物理定律,渴望将一切纳入可计算的轨道;另一个则布满天然的纹理,吸纳光线与声响,在自身的脉络里孕育着只属于自己的、潮湿而幽微的呼吸。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代沟,不是学识,而是一片浩瀚的、无法渡越的内海。
这由内核所划出的界限,比世上一切疆域都更为分明,也更为残忍。财富的沟壑尚可凭机遇填平,容貌的差异尚可借光阴磨蚀,就算是阶级的壁垒,历史上也偶有被热血与理想冲垮的时刻。唯独这内核的差异,是宿命的,是先天的质料与后天的风雨共同镌刻的碑文,无从更改,无从妥协。它让我们即使在最亲密的拥抱中,也感到一种宇宙级的孤独;在最热烈的交谈后,品尝到一种彻骨的凉意。我们原来是如此不同的人,像散落在夜幕里的星辰,看着彼此闪烁,却隔着动辄以光年计的空漠。人和人的间隔,有时比地球到冥王星还远。
明白了这一点,一种深沉的、粘稠的悲哀便会从心底漫上来。我们原来真的是如此孤独的个体。你所为之震颤的晚霞,在他人眼中或许只是一次日落。你视若生命的信念,于旁人不过是可随意搁置的谈资。我们拼命地表达,急切地伸出手,渴望触碰另一个内核的真实温度,但往往,我们触碰到的,只是对方内核之外,那层为适应社会而磨出的、光滑而冰冷的釉质。真正的共鸣,是多么稀有的奇迹;深刻的懂得,又是多么奢侈的恩赐。
然而,或许正是这无法消弭的差异,这内在的、永恒的隔膜,才赋予了“理解”以崇高的价值,让每一次真诚的、试图穿越壁垒的沟通,都成了一场小小的、悲壮的远征。我们因这内核的迥异而永远孤独,却也因这不懈的、朝向彼此孤独深处的眺望,而显出了人的尊严与勇气。而且,如果这世间的人,内核皆是温润的玉石,固然免了摩擦的痛楚,可这世界又该是何等单调与乏味?如同一曲只有一个音符的乐章。正是因为人之内核的千姿百态,这世界才有了哲学的深邃与诗歌的轻盈,有了科学的精密与艺术的狂放。那火焰般的内核,温暖了人间的角落;那磐石般的内核,守护着价值的恒定。
我如今已学会不再强求“懂得”,而是学着去“观赏”。观赏每一个独特的灵魂,以他们自在的形态存在。我们终其一生,或许都在学习如何与自己那独一无二的内核安然共处,同时,隔着遥远的距离,欣赏着宇宙中其他星辰发出的、那既陌生又美丽的光。它们如同深埋的矿藏,承载着各自星球的全部历史与法则。我们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真正踏入另一座矿藏,但这漫漫长夜,这广袤人间,我们得以遥遥相望,并以自身独特的频率,发出微光,这本身,或许就已是一种遥远的应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