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我们聊过了“靖难之役”。

而大家更为关心的是，更加悬疑的另一桩谜案：建文帝去哪儿了？

600年来，叔侄俩的这两大谜案，有着“令人着迷”的承前启后的关系。

“靖难之役”整个过程中，

我们有着对朱棣的被逼、赌命、起兵、破局的佩服，

也有着使招、逼宫、抢位的微辞。

我们有着对朱允炆起初的冲动、霸道、偏听的叹息，

也有着对其和谈、求饶、“自焚”的同情。

这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人之常情。

接下来，咱们从客观、冷静、人性的角度，一起讨论一下：

建文帝到底去哪儿了？

一、“自焚”

“自焚”是明清正史中的统一说法，也是官方钦定的结局。

但细究史料，我们发现，《明史》与《明实录》皆经后世多次修订，

关于建文帝下落的记载，难免（也必然）带有政治叙事的塑造痕迹。

后世修史者在此基础上“添油加醋”，使这一说法在表面上愈加完整，却也埋下了更多疑点。1、“围城”的朱棣

《明太宗实录》载，在燕军突破长江天险、占领镇江后，“上（朱棣）驻师镇江”。

随后记录了城中官吏父老前往迎降、朱棣安抚地方等事，

但并未明确说明这半月停留的全部意图。

《明史·成祖本纪》的记载更为简略：

“六月癸丑，江防都督佥事陈瑄以舟师叛，附于燕。甲寅，祭大江。乙卯，自瓜洲渡江，盛庸以海艘迎战，败绩。戊午，下镇江。庚申，次龙潭。秋七月壬申，至金川门。”

而对于，建文帝派来的谈判特使（朱棣的亲姐姐）宁国公主与朱棣会面谈判的情节，

只有六个字的描述：“诣燕师，乞罢兵”。

留给后人的思考内容便是：姐弟俩，吃顿饭，唠唠嗑，然后姐姐就回去了。

彼时，朱棣并未直驱南京，反在镇江驻扎了半月之久。

这半个月，他在等什么？

是在等城中内应传来消息？是在等大侄子的主动让位？

还是说，他在等一场能够“合理”接管京师的事变？

朱棣的停顿，不像胜券在握的从容，反而透出一丝审慎甚至犹豫，

他似乎也在观察，甚至忌惮着某种变数。

（燕王 图）

2、“自焚”的朱允炆

此时南京城中，建文帝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则收录了更富戏剧性的情节：

建文帝在危急时欲自杀，被左右劝止，而后由程济等亲信剃发，

然后，从密道遁走，宫中纵火只为掩人耳目。

此说虽非正史，却代表了明清之际对“自焚”叙事广泛存在的民间怀疑。

以下是正史记录：

“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上哭曰：‘果然，若是痴耶！吾来为扶翼尔为善，尔竟不谅，而遽至此乎！’……备礼葬建文君，遣官致祭，辍朝三日。”

《明太宗实录》

“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明史·恭闵帝纪》

第一段大概的意思是：

侄子自焚了，你这傻孩子，叔是来救你的。

第二段则说，宫中起火了，皇帝失踪了。然后燕王派人弄出来尸体，埋了。

埋哪儿了？没说。

（朱棣哭侄子 图）

那么此时，南京城内的建文帝，又处于何种境地呢？

宫城即将被破，臣子或逃或降，他手中已无实兵可调。

史载其“纵火焚宫”，自焚而亡，可那场大火之后，并未留下确凿的遗骸可辨。

一个在位四年的年轻皇帝，在绝路面前，是真的选择与社稷同焚，

还是藉着这场混乱的大火，悄然隐匿于人海？

而这，正是“自焚说”难以完全令人信服之处。

一场没有尸骨确证的火，一个没有明确结局的皇帝，

为后来六百年的追问，留下了无尽的可能。

（建文帝 图）

二、“跑了”

“建文帝跑了”，是目前史学界的主流推测，也是民间传说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历史上的传说，大概有60多种“跑法儿”，这一段，太多的玄关，咱捡主要的说。

胡濙密奏朱棣

从清人修撰的“正史”到后来的各路史学家，

其推理基础都是源于“胡濙密奏朱棣”这一历史性的“章节”。

“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

五年遣濙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

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

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

《明史•胡濙传》

这段话，给所有人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永乐二十一年（1423）的一个深夜，远征途中的朱棣正在睡觉（帝已就寐），忽然内侍前来通报，说有人前来进见。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兴， 但当内侍说出前来进见的人的名字时，

他命令马上召见此人。（“闻濙至，急起召入”）

而这个深夜前来吵醒朱棣的人叫胡濙。

此刻胡濙不请自到，深夜到访必然只有一个原因，他找到了那个人。

胡濙见到了朱棣，告诉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两人交谈了很长时间，而且朱棣长舒了一口气。

（“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释”）

那么，两人究竟谈了什么？明史没有记载。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以下是推论：

首先，从上面的这段记载我们可以知道，

胡濙的使命是寻找建文帝，而深夜觐见，带来的肯定是结果。

胡濙没有胆子敢擅离职守，半夜跑来逗皇帝玩儿的。

由此我们得到推论：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带来了建文帝的消息。

那么胡濙深夜到访，带来建文帝的消息无非两种结果：

A：建文帝死了。

B：建文帝活着，并且进行了对话。

上面《明史》中有一句极为关键的话：

“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释”。

意思是：经过深夜长谈，情况完全了解了，皇帝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放心了。

从大概率判断，得到的消息是“建文帝活着，并与胡濙交谈并稍话给朱棣，此事就完结吧”。

不管建文帝此时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一段足以让许多人（包括史学家），得出结论：

在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建文帝逃走了”。

不过在此提醒大家，《明史•胡濙传》记载的这一段，里面并未提到：

胡濙密奏朱棣具体内容是什么。

所以，我认为，以《明朝那些事儿》为代表的史学家们，

也是通过绞尽脑汁的猜（好听点叫：推论），出来叙事的。（胡濙1）

（胡濙 图）

2、其他“跑了”的说法

其它猜测推断“跑了”的理由还有很多，比如

寻找张三丰

“五年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

《明史》

说的是，朱棣派胡濙以寻访一代宗师张三丰的名义，在国内四处寻找建文帝的下落，而且一找就是十几年。

郑和下西洋

《明史•胡濙传》中的一段说，郑和“七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

“先濙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

郑和浩浩荡荡的庞大舰队，七下西洋，这在当时可是“国之大事”。

而《明史》特意点明，郑和的任务是去找一个“建文帝”？

你信么？反正我不信。

（郑和下西洋 图）

云游为僧

这个问题年幼的朱翊钧曾经问过张居正。

张居正说，建文帝当和尚去了。

“先朝故老相传，言建文当靖难师入城，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后云游四方，人无知者。至正统间，忽于云南邮壁上题诗一首，有‘沦落江湖数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觉其有异，召而问之，老僧坐地不跪，曰：‘吾欲归骨故园。’乃验知为建文也。御史以闻，遂驿召来京。入宫验之，良是。是年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终。”

——《明神宗实录》

其中的诗词还被多方引用，用以证明是建文帝的大作。

其实，张居正也没有正面回答儿皇帝，

让万历皇帝一辈子都在“莫衷一是”中。

明人有关此事的记载，有“数十百种之多”，即使收入《四库全书存目》的也有二十多种，大多是说建文逊国以后“为僧之事”，而不认为“宫中火起便是建文结局”。

以上为建文帝云游为僧的间接证据。

（灵隐寺 图）

《明史纪事本末》

清初的谷应泰在其所著的《明史纪事本末》中，专门讲了关于建文帝下落之谜，

后世关于建文帝的传说，基本离不开这本书所讲的内容。

书中说的倒是有鼻子有眼的，但又是漏洞百出、逻辑混乱。

近年传闻

近些年来，经常有报道，某地发现了建文帝的出家之处，发现了建文帝的终老之地，发现了建文帝的墓葬所在，甚至有人还拿出家谱来证明自己是建文帝的后代。

这些后代遍布贵州、广西、福建和云南等地，以及东南亚。

本人在多地见到过“建文帝之墓”，也是云里雾罩的。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连法国足球巨星里贝里也声称自己是朱允炆的后代，

说的是有理有据，让人不服都不行。

以上所有，几乎已经坐实了：“建文帝跑了”。

（建文帝墓 图）

三、被杀

先声明：

本人非史学家，仅仅是一个不入门的历史爱好者，

这是本人“推测”的一种观点，您只是看看而已，勿作他据。

分析“自焚”与“跑了”的不成立

“自焚”

“火起 ，帝（建文帝）不知所终”。

《明太宗实录》

朱棣遣人救火，搜寻建文帝，后在火场中发现 数具烧焦遗体 ，宦官指认其中一具为建文帝。朱棣假意痛哭：“ 小子无知，乃至此乎！ ”

关键疑点：实录未描述具体过程，仅强调建文帝“自焚”，且未记载葬处。

“自焚”说，站不住脚。

自焚的说法有一个重大的疑点—自尽的方式选择。

古时，上吊或者自刎才是想到的第一自杀手段，自焚？

朱棣破城，朱允文跟太监、大臣们说，咱们一起自焚吧？

逻辑讲不通。

我们可以把建文帝和崇祯帝做一对比。

两人面临的绝境很相似，都是败局无法挽回，内部有人反水，众叛亲离，一败涂地。

但不同的是，建文帝面对的是亲叔叔，说到底是老朱家自家人的内斗。

而崇祯帝面对的是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哪怕绝望成这样，崇祯选择的自我了断方式也是上吊，总归痛苦小些，还能留个全尸。

建文帝却选择了“自焚”这种惨烈的自尽方式？

实际上，历史上自尽的帝王有过，纣王和后唐末帝李从珂。

这种了断方式是绝对的小众之选。

况且，没有任何证据留下，便立刻断定“自焚”的那个人“就是建文帝”？

说朱允炆“自焚了断”，不大可信。

（自焚不成立逻辑图）

“跑了”

明代史仲彬的《致身录》里面有一个段子。

朱棣把京城给围了，朱允炆急得团团转，这时候有人送上一个朱元璋特地留下的小箱子，箱子里面有三张度牒，还有袈裟帽鞋和剃刀，以及白金十錠，意思就是让朱允炆化成和尚逃去吧。

写得如此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现场。

史仲彬继续讲，永乐二十二（1424年）他还真遇见建文帝了。

这可真轰动，所有的故事都是建文帝亲口告诉他的。

史仲彬当时哭得声泪俱下，毕竟他见证了历史。

如果只看他的书，我差点就信了。

（《致身录》）

回到正题——

我们先来看，建文帝究竟能不能跑得了？

第一、出逃计划很难保密

建文帝要跑，那一定是提前跑。

建文帝的出逃并非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而是需要团队配合。

纵火烧殿、安排尸首、化装潜逃、开路陪同等工作都需要有人落实，

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知情团体。

当南京城破之时，人心浮动，难免有知情人向朱棣告密，

如果在此情境下，建文帝出逃的秘密还能被牢牢地守住，

那难度比赵氏孤儿还要大十倍。

小婴儿长得都差不多不同，容易被忽略，

毕竟， 25岁的朱允炆的目标要比一个小婴儿大得多，

况且，南京城内有大量认识建文帝真容的人。

赵氏孤儿的传奇，很难在朱允炆身上再现。

第二、逃出南京围城很难做到

历史上出逃的君主中，唐玄宗、元顺帝、咸丰帝等都是在围城之前就溜之大吉。

而能在围城之后突围而出的君主实属凤毛麟角，

传说中建文帝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逃法，难度极大。

首先，需要一条可靠的逃生密道，其次需要从小生长于宫中的皇帝。

能从容行走民间不被察觉有异，

这种情节往往只能出现在小说和戏文里，在真实历史中极难发生。

简单推理一下，老朱家如果真有这么管用的保命安排，

崇祯皇帝怎么会沦落到假扮太监也出不了城门，最终吊死煤山的结局呢？

第三、朱棣上位后建文帝再无动静

按理说，在“靖难之役”这场内战中，建文帝输的是极其窝火。

如果他没有选择自尽，而是大费周章逃出城去，必然想要有更大的图谋。

朱棣仅仅攻下了南京城，在山东、河北等地还有着相当强劲的勤王力量，

江南半壁江山朱棣更是未曾染指。（靖难之役 图）

（靖难之役 图）

按照正常逻辑，在并不太坏的形势下被人偷了家，肯定是心中万分不服，

而如果建文帝真的逃走了，也证明了他的不甘心。

那么在自己手中还有牌可打的情况下，

建文帝理所应当在南京城外另树旗帜，

召集忠于自己的力量和朱棣再战三百回合，

最不济也可以退保江南，形成一方割据势力。

可是建文帝却如同水滴入海，自南京城破后就杳无音信。

这正常么？

“跑了”派还有其他的说法，化装说，潜逃说，下水道说。

这些说法，在后来的实地测试中，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实现。

那么，结论是：朱允炆根本就没有离开南京城。

（跑了，不成立的逻辑图）

2、“被杀”说

这一说法很简单。

我们前文说到，朱棣大军在镇江待了十多天。

这期间，朱棣实则是在“安排”建文帝的结局。

仗，其实已经打完了，胜负已定，朱棣这时候要的是皇位。

建文帝活着，这俩人的“岗位分配”就十分尴尬，

朱允炆继续做皇帝，自己做什么？皇太叔？

自己做皇帝，那侄子是什么？皇太侄？

所以，理论上，建文帝是不能活着的。

既然朱允炆已经不能活了，派人通知侄子“自我了断”？

还是等侄子“自裁”？逻辑上似乎都行不通。

那么只能有一条路了，安排小分队迁入京城，实行“斩首行动”。

然后，

在约好“入城”的同时，“宫中起火”，然后，“建文帝自焚”，

接着自己直接入宫“验尸”“痛哭”“掩埋”。

一气呵成，天衣无缝。

3、朱棣的“局中局”

我们相信，“靖难之役”的起初，朱棣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搏一把儿”的，

打了三年的“勤王、清君侧”，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

居然打到了“兵临城下”的优质结果，这也是朱棣没想到的。

此时，目标已经与时俱进的转换为“皇权”的问题了。

这便是朱棣的“局中局”的布局阶段。

接下来，对弈进入中盘，落子稳健，步步为营。

第一步：“做掉朱允炆”

朱棣有时间、有条件来完成这一切，在镇江的十多天，安排这些事儿，很从容。

第二步：连环局

“自焚”：官宣“皇帝自尽”——这是建文帝自我选择，不关我事。

登基：天下不能一日无主，我是自然合法的继任者。——目的达到。

清扫：我来就是“清君侧”的，前朝“奸佞”一律肃清。——灭活口，报家仇。

“流言”：你们可以传言“皇帝跑了”，我也可以加点“佐料”，比如前面所有的“跑了”的说法，甚至，重修《明史》，转移视线。——目的只有一个，“我没杀侄子”。

结局：改变了皇室历史走向，成就了“永乐大帝”。——终极目标。

最后，

把这个“破局”的乐趣，留给了你们所有的后人。

（连环局 逻辑图）

尾声：

建文帝的下落，依然是一个被精心掩盖的谜团。

“自焚”之说漏洞百出，“逃跑”之谈难以实现。

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朱棣的动机、时机与手段时，

一幅关于权力、谋杀与伪装的“局中局”图景，似乎最为严丝合缝。

当然，

真相或许早已随着永乐时代的开启，被永久封存。

唯一知晓全部的，只有那对叔侄。

而这段公案最大的遗产，便是让我们永远铭记：

历史在冠冕堂皇的记载背后，

永远藏着耐人寻味的另一面。

（全文完）

本文纯属个人观点，不当之处，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