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序曲: 《.build时代:概念、泡沫与乌托邦》
文:首义

这一刻,旧世界的时钟停摆了。
1995年8月9日,纽约纳斯达克交易所内,空气因肾上腺素而震颤。交易员们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手中的交易单如雪片般飞舞。他们在竞相追逐一个神话——成立仅16个月、从未盈利的网景公司(Netscape),其股价在开盘后的瞬间便挣脱了地心引力。开盘价28美元,最高触及75美元,最终收盘于58.25美元。这家生产浏览器的公司,在首个交易日就创造了20亿美元的市值,仿佛在宣告:工业时代的逻辑已然作古,一个基于注意力与未来叙事的**.build新纪元**,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降临。
这场数字时代的“Big Bang”,其冲击波迅速跨越太平洋,撞击着刚刚凿开缝隙的中国。就在十四个月前,1994年4月20日,一条64K的国际专线从北京中关村接入全球互联网。没有盛大的庆典,只有机房指示灯冷静的闪烁。在清华大学的一间实验室里,一位研究生正在用复杂的Unix命令尝试发送一封国际邮件,每一次敲击回车都伴随着漫长的等待和 modem 刺耳如蝉鸣的拨号声。这条细如发丝的链路,是中国通往信息世界的唯一脐带。
概念的胜利:叙事经济学的降临
网景的奇迹,为中国第一批窥见未来的精英提供了完美的剧本。一种新的资本逻辑诞生了:投资的不再是现在的盈利能力,而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极具感染力的故事(Storytelling)。.com的后缀成了点石成金的咒语,“眼球经济”、“注意力经济”成了最时髦的词汇。在北京、上海、广州的咖啡馆里,年轻的创业者们兴奋地交换着从《数字化生存》上读来的理念,PPT取代了产品原型,成为了最重要的融资工具。
这股热潮并非单一旋律,而是一曲不和谐却充满张力的四重奏。
第一重奏,是政府的审慎与探索。 在邮电部的办公室里,官员们正在激烈讨论着一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联网管理暂行规定》的草案,争论的焦点在于:这条新生的“高速公路”该如何管理?是开放还是管控?一种前所未有的治理挑战摆在面前。
第二重奏,是传统行业的困惑与质疑。 一位上海的纺织企业家在《新民晚报》上读到关于“网络购物”的报道,嗤之以鼻地对下属说:“看不见摸不着,怎么相信对方?这完全是瞎胡闹!”坚实的厂房、摸得着的货物,才是他们认知里商业的全部。传统的商业逻辑,尚无法理解这片虚拟疆域的价值。
第三重奏,是早期用户的惊奇体验。 在北京白石桥的首创网络咖啡馆——中国第一家网吧,大学生李斌支付了每小时二十元的“巨款”,第一次在瀛海we威的界面上输入了网址。当页面缓慢地、一行行地从屏幕上挣扎着显现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仿佛整个世界被压缩在了这块十五英寸的屏幕里。”
第四重奏,是资本猎人的焦虑与渴望。 IDG资本的熊晓鸽刚刚在纽约亲历了网景上市的疯狂。回到北京后,他急切地约见每一个带有“.com”概念的团队。他的问题直接而焦灼:“你能不能成为中国的网景?”时代的巨浪已然轰鸣,他生怕自己错过了那班唯一的船。
乌托邦的构建:广告牌、科教馆与“Copy to China”
1995年,北京中关村南大街竖起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这块由瀛海威设立的广告牌,成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

向北1500米的瀛海威科教馆里,创始人张树新亲自充当讲解员,向好奇的市民演示如何发送电子邮件。“你看,这封信几秒钟后就能到美国,”她指着屏幕,语气如同一个布道者,“未来,人们将在网络上购物、交友、看新闻。”馆内摆放着十几台电脑, modem的拨号声此起彼伏,墙上贴着网络使用指南,空气中混合着新电脑塑料味和人们兴奋的喘息声。这里不像一个公司,更像一个乌托邦的展示厅。
与此同时,一个清晰的商业模式正在被广泛复制:C2C(Copy to China)。搜狐(搜狐)对标雅虎,网易门户借鉴AOL,腾讯OICQ模仿ICQ,当当网学习亚马逊。海归们带着硅谷最前沿的概念归来,试图在这片未经开垦的沃土上播下种子。1997年,中国网民数量仅为62万,而到1999年,这个数字猛增至890万。一场圈地运动正在虚拟世界轰轰烈烈地上演。
华丽PPT与苍白报表的对决
然而,繁荣的表象下,冲突无处不在。
第一,是概念与营收的冲突。华丽的PPT上画着巨大的增长曲线和美好的未来,但公司的财务报表却一片苍白。几乎所有公司都在巨额亏损,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微薄的网络广告和为企业建站的服务费。投资人开始追问:“你的盈利模式到底是什么?”标准的回答是:“先拥有用户,盈利自然会出现。”
第二,是复制与创新的冲突。简单的模仿遇到了水土不服。易趣网发现中国用户缺乏信用卡支付习惯和信任基础;腾讯发现美国的ICQ没有考虑用户换电脑后的信息保存问题。纯粹的复制无法解决中国独特的市场难题。
第三,是精英与大众的冲突。互联网仍然是精英的玩具。电脑昂贵的价格和高昂的上网费,将绝大多数普通人拒之门外。创业者们谈论着“改变世界”,但世界的大多数还从未“在线”。
在这些冲突之中,泡沫开始酝酿,而乌托邦的轮廓,正在雾气中浮现。
幻灭与遗产:泡沫破灭后的星火
狂欢在2000年3月10日戛然而止。纳斯达克综合指数在触及5048.62点的历史高点后,雪崩般坠落,一年内暴跌78%。.com的葬礼开始了。
在中国,凛冬骤然降临。正在赴美上市路上的搜狐、网易、新浪瞬间从“宠儿”变为“弃儿”。网易上市首日破发,股价从15.5美元一路跌至0.6美元,收到纳斯达克摘牌警告。张朝阳不得不面对股东质询,开始疯狂削减成本;王志东在一年后遭遇了那场著名的“资本政变”。风险投资迅速撤离,融资通道彻底关闭。曾经人头攒动的互联网公司办公室变得空旷,地上散落着废弃的商业计划书和辞退信。媒体的报道口径从“数字英雄”急转为“.expired(过期)”、“泡沫破灭”。
.build时代仓促落幕。
然而,这片废墟之下,却埋藏着珍贵的遗产。这个用泡沫吹大的时代,意外地完成了三大历史使命:它教育了市场,完成了对一代人的互联网启蒙;它孵化了模式,引入了风险投资、期权激励、海外上市等一整套现代商业玩法;它筛选了人才,大浪淘沙,洗尽了浮华与投机,留下了真正相信互联网、具备坚韧品格的创业者。
那些幸存者——张朝阳、丁磊、马云、马化腾们——从废墟中爬起,身上沾满泥泞,眼神却更加坚定。他们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光有概念无法生存,必须找到坚实的商业模式。
泡沫褪去,理想主义并未死亡,只是褪去了天真,变得更为务实和强悍。乱局是启蒙的代价,而启蒙,是未来的基石。
接下来的故事,将是这些幸存者们如何带领中国互联网穿越漫长的低谷,如何从理想的乌托邦降落到残酷的商业现实,在盐碱地里种出庄稼,并最终开启一个属于他们的、更加波澜壮阔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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