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
洛邑的宫室在无数工匠的汗水与智慧中拔地而起,巍峨的城墙勾勒出“天下之中”的雏形。而镐京,随着苏妲己的产期临近,气氛却愈发微妙地紧绷起来。周公旦以雷霆手段压下了宗室内部的公开反对,但那些暗处的窥探、流言的低语,却如同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苔藓,从未真正消失。
苏妲己被保护得极好,几乎与外界隔绝。她的院落成了府中一片宁静的孤岛,只有季嬴、医官和极少数经过严格筛选的仆妇能够进出。她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逐渐好转,胎象也趋于平稳。闲暇时,她会就着窗外的天光,缝制那些柔软小巧的婴儿衣物,一针一线,缓慢而专注。偶尔,她也会向季嬴询问一些关于育儿、关于周人习俗的琐事,季嬴虽依旧话少,却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能感觉到,府中上下,甚至包括那些曾经对她心存芥蒂的人,看待她腹中孩儿的目光,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敬畏与期待的情绪。这不仅是因为周公旦的态度,更因为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个孩子的降生,或许将真正改变些什么。
暮春的一日,天气晴好,暖风拂面。苏妲己在季嬴的陪伴下,难得地在院中散了会儿步。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她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有力的胎动,心中一片宁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是周公旦。
他今日似乎并未处理繁重政务,穿着一身较为轻便的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清雅疏朗。他手中拿着一卷用明黄色锦缎仔细包裹的物事。
季嬴见状,无声地行了一礼,悄然退至远处。
周公旦走到苏妲己面前,目光先是在她气色尚佳的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即落在地隆起的腹部,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今日感觉如何?”他温声问道。
“很好,劳殿下挂心。”苏妲己浅浅一笑。
他示意她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手中那卷锦缎包裹之物放在石桌上,缓缓展开。
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卷略显陈旧、却保存完好的羊皮地图,以及几片串联好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龟甲。地图上山川脉络勾勒得十分古朴,一些重要的地点标注着古老的符号;而那几片龟甲上,则刻满了深奥难解的卜辞,散发着沧桑神秘的气息。
“这是……”苏妲己目光一凝。她认得,这地图描绘的正是洛水流域,而那龟甲上的卜辞,虽不能尽识,却也隐约感到非同一般。
“此乃文王在世时,命人绘制的洛水流域图,以及……当年在洛水之畔,占卜所得之兆辞。”周公旦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追溯历史的庄重。
苏妲己心中微震。文王,周朝的开创者,姬昌。
周公旦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洛水蜿蜒处的一个特定标记上,又指向那片最主要的龟甲上一行最为清晰、也最为关键的刻辞。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父王执掌岐周、筚路蓝缕的年代。
“昔年,父王曾巡于洛水之畔,”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观其水流汤汤,汇聚百川,奔流不息,泽被万物,忽有所感。言道:‘此水,有神女之韵,有王者之气,乃天下枢纽,文明所钟。’” 苏妲己屏息听着。洛水神女……她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神话片段。
“于是,父王命人于此地设坛占卜,”周公旦继续道,指尖抚过那冰凉的龟甲,“所得兆象,大吉。卜辞有云:‘洛水出,圣人现;文明兴,天下安。’又云:‘凤鸣岐山,龙潜于洛;阴阳和合,盛世可期。’”
凤鸣岐山,指的是周室兴起;龙潜于洛……苏妲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周公旦抬起眼,目光从古老的卜辞移开,重新落在苏妲己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宿命般的笃定。
“父王曾言,此兆预示着,未来将有承天启运之人,与洛水结下不解之缘,助周室开启真正的大一统盛世,奠定万世不移之文明根基。”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多年来,孤一直参详此兆,直至……”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但目光已然说明了一切。
直至她的出现。 直至她与他并肩,将洛邑从蓝图变为现实,将礼乐制度的构想一点点填充骨血。
直至她腹中孕育了他们的孩子。
苏妲己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卷古老的地图与龟甲,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将她与这古老预言联系在一起的深意。一股战栗般的电流,从脊椎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文王的预言……洛水……圣人……盛世……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
还是说,她穿越数千年的时光,来到他的身边,真的背负着某种冥冥之中的……使命?
周公旦将地图与龟甲重新仔细卷好,推到她面前。
“此物,交由你保管。”他说道,语气郑重,“此子,”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腹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期待,“生于洛邑将成之时,承文王预言之兆,集你我之心血……他(她)的未来,当与这洛水,与这即将诞生的新都,与这你我共同构画的礼乐文明,紧密相连。”
春风拂过,院中老树新发的嫩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这跨越时空的宿命低语。
苏妲己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触碰那卷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锦缎。冰凉的触感下,却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滚烫的、奔流不息的希望与力量。
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如星海的眼眸。
没有恐惧,没有彷徨。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与一种油然而生的、巨大的责任感。
这个孩子,不再仅仅是她与他情感的结晶,更仿佛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印证预言,开启盛世的……钥匙。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道,将那份锦缎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拥抱一个庄严的承诺。
阳光正好,倾泻在两人身上,也将那座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洛邑新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光晕里。 文明的序章,正在由他们亲手谱写。
而新的生命,将是这乐章中最激昂、最充满无限可能的音符。
十八
夏初,蝉鸣未起,镐京却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闷热中。苏妲己的产期就在这几日,整个周公府邸如同张满的弓弦,每一丝空气都透着紧绷。
然而,比这闷热更令人窒息的,是一则从东方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传来的紧急军报——以武庚为首的殷商旧贵族,联合管叔鲜、蔡叔度等周室宗亲,于殷商故地悍然起兵反叛!他们打着“清君侧,诛妖妃,复成汤之业”的旗号,纠集了大量对周室统治不满的方国与部族,声势浩大,烽火瞬间燃遍了东方!
“三监之乱”,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苏妲己所知的历史,来得更早,更猛烈。叛军显然利用了周公旦力排众议留下她,以及她身怀六甲这件事大做文章,将一场权力争斗,包装成了维护周室正统、铲除“祸水”的“正义”之战。
军报传入镐京,举朝震动!
那些原本就对周公旦专权、对苏妲己存在不满的势力,此刻更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朝堂之上,虽无人敢直接指责周公旦,但要求他迅速平息叛乱、甚至隐隐暗示他需“自省”的言论,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将叛乱归咎于“牝鸡司晨”,言辞间直指深居府中的苏妲己。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向周公旦,也压向了即将临盆的苏妲己。
府内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仆役们行色匆匆,面带忧惧。季嬴守在苏妲己院外,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和警惕,仿佛随时准备扑杀任何敢于靠近的威胁。
苏妲己抚着剧烈胎动、仿佛也感应到外界动荡的腹部,靠在榻上,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不是害怕叛军的刀剑,而是担忧前线那个男人的安危,以及这腹中孩儿,尚未出世,便已置身于风暴的中心。
她听到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铠甲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周公旦那虽然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指令声。他正在调兵遣将,部署平叛。
心,揪得更紧了。
夜色深沉,叛乱的消息传来后,周公旦第一次踏入了她的院落。他依旧穿着白日的朝服,衣袍上似乎还沾染着军报驿马的尘埃与烽火的气息。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厉,唯有在看到她时,才勉强挤出一丝温和。
“感觉如何?”他走到榻边,声音低沉。
苏妲己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
“不必忧心。”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些许宵小作乱,孤自有应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绝:“你只需安心待产,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殿下……”苏妲己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前线危殆,您……”
“孤必须亲征。”周公旦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此战,关乎周室存亡,关乎天下安定,亦关乎……”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我之未来。非孤亲往,不足以定乾坤。”
他知道,这场叛乱,表面是针对苏妲己,实则是冲着他来的,是针对他推行的所有新政、以及他摄政地位的总反扑。他若退让,不仅苏妲己母子性命难保,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乃至周王朝的根基,都可能动摇。 苏妲己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一旦认定便绝不回头的坚毅,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她松开了手,只是轻声问道:“何时出发?”
“明日拂晓。”
如此之急!
苏妲己心头一涩,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刀剑无眼,殿下……万事小心。”
周公旦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用玄色丝绦系着的、触手温润的白玉龙凤佩。玉佩雕工古朴大气,龙蟠凤绕,蕴含着吉祥与权力的意味。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玉佩系在苏妲己的腰间,动作轻柔,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
“此佩随孤多年,”他系好玉佩,指尖在那温润的玉面上停留了片刻,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见它如见孤。孤不在时,它会护着你们。”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他缓缓低下头,一个极其轻柔、却带着无尽珍视与不舍的吻,落在了她汗湿的额间。
唇瓣的温度一触即分,却如同烙印,烫进了苏妲己的灵魂深处。
“等孤回来。”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说完,他不再停留,毅然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拂动,背影决绝而挺拔,如同即将出征的神祇,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量。
苏妲己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抬手,抚上腰间那枚犹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又抚上额间那残留着灼热触感的地方。
眼眶发热,却没有泪水。
她知道的,他这一去,面对的将是血与火的洗礼,是生死未卜的征战。
而她,能做的,便是在这风暴眼的中心,平安地生下他们的孩子,等待他的凯旋。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压回心底,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
她抚摸着腹中的孩子,轻声低语,仿佛是说给孩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别怕,爹爹会平安回来的。”
“我们会等他。”
夜色浓重,前路烽火连天。
但信念与等待,将成为支撑彼此,度过这场浩劫的,最强大的力量。(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