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
这首振聋发聩的《有的人》,让无数读者记住了诗人臧克家的名字。

臧克家
2004年,99岁的臧克家安详辞世。
临终前,他对子女留下了一个令人动容的嘱托:
“回诸城老家去,替我找到农民朋友老哥哥、六机匠、一石四叔、武平四叔这四个人的坟墓,一定要找到他们四人的墓!
我死后,你们要把我的骨灰撒到那里……”
大多数会选择与亲人合葬,比如与深爱的父母,或与恩爱的妻子。
那么,诗人臧克家为什么执意要跟4位农民朋友合葬呢?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动人的故事?

青年臧克家
01臧克家遗言中提到的第一个人,是陪伴他整个童年的老仆人——老李。
1905年,臧(zāng)克家出生于山东诸城臧家庄一个封建地主家庭。
因为父母早逝,臧克家由祖父抚养长大。
然而,祖父对人严厉,铁脸一张,臧克家怕他、躲他。
在那个缺少温情的家里,只有仆人老李给了他亲人般的温暖。
这位在臧家侍奉了50多年的老仆人,见证了臧家四代人的成长。
从曾祖父开始,这个忠厚的老仆就被唤作“老哥哥”。
臧克家祖父、父亲小的时候,也跟着叫他老哥哥,缠着他讲故事:
“老哥哥,你现在对我好,将来我挣钱养你的老。”
然而,当这些小主人长大、自己当家做主后,“老哥哥”就变成“老李”了!
等到臧克家出生之时,老哥哥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只能在家里喂喂驴、扫扫地,五天赶一趟集。
小时候的臧克家不太懂事,也做过对不起老哥哥的事情——
老哥哥干一年活,工钱不过十二吊。
因他是个单身汉,从来没有一个亲人来探望过他,所以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于是,他便把少得可怜的工钱,包在破布里,藏在旧箱中。
臧克家有一段时间好 赌,每次输光后,他就去偷老哥哥的钱!
老哥哥发现后,只是仰天长叹,没有对任何人说。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老哥哥记性越来越差。
有时候他去赶集,会漏买一样东西,或是差一个铜板对不齐账。
每当这时,躺在烟榻上的祖父,便冷着脸斥责他!
老哥哥则半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慢慢退出门去。
一个冬天,老哥哥烧炕的时候,不小心把主人的一只鞋子给烧了。
祖父寻得机会,小题大做,把老哥哥给赶走了!
就这样,在藏家劳动了一生的老哥哥,到了年迈多病时,被扫地出门!
无能为力的臧克家,只能含泪目送老哥哥佝偻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风雪中……
据说,老哥哥的晚年,是在一位过继侄子家度过的。
然而,当臧家的后人去打听老哥哥的下落,这个侄子却连老哥哥怎么死的,去世后具体埋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
到了20世纪80年代,当臧克家撰写回忆录时,想起老哥哥的遭遇仍会痛哭失声。
他几次跑到卫生间以冷水浇面:
“老哥哥,我说过要养你的老,终究是食言了……”

说书人
02臧克家提到的第二个人,是臧家的佃户——六机匠。
他姓王,因家里织布又排行老六,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六机匠勤劳和善,平日里除了织布,便是干农活。
好不容易休息了,他便往土炕上一躺,吧嗒着旱烟,给村里的孩子们讲故事。
六机匠有个特别的爱好——
每次赶集,总要省下几个铜板去听说书。
他记忆力惊人,能把听来的故事原汁原味地带回村里。
孙猴子大闹天宫、刘关张桃园结义、岳家军大败金兀朮、七仙女下凡嫁董永……在他口中都活灵活现。
有时,一个英雄的金镖投到半空去,半个月不叫它落下来,叫听的人留一个想头,心总是念着它。
臧克家总是带着浓兴来,带着故事里人物的形象和对他们的爱憎的深情,快乐地、然而又快怏地离去。

青年臧克家
多年后,臧克家还能记得六机匠的那间小土房:
板门上贴着“勤俭黄金本,诗书丹桂根”的门联,小横门档上四个字是“吉人天相”。
然而,这副对联,最终成了对六机匠悲惨命运的无情讽刺——
六机匠终身未婚,孤苦伶仃。
屋子里只有一张织布机,一张锄。
除了穷苦为他所有,别无长物。
他从机匠变成农民,从农民变成卖酒家,后来流落关东,卖菜过苦日子,以后,又回到故乡,给人家扛活。
末了,伤寒病结束了他苦难的一生,他被草草葬在曾经劳作过的土地一角。
臧克家忘不了这个怀才不遇的人:
“六机匠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富有很高的文艺天才,尤其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然而,贫穷限制了他的天赋,永远禁锢了他的才华。”

中年臧克家
03臧克家提到的第三个人,是臧家的一位族叔——一石四叔。
一石四叔原名臧亦蘧(qú),“一石”是他的号。
他在北京读过书,回到家乡后当了中学老师。
在家乡,一石是一个怪人,一个疯人,一个诗人——
他不拘小节,有着又大又黑的脸,满是灰臭的脚,乱草一样的头发,一双没法提上后跟的破烂鞋子。笑还没飞上脸,两只大板牙先挣出唇来,常常有一支小短竹旱烟管,咬在口里,嘴水顺着它流了下来。
其言行疯疯癫癫,背于时,不容于世。
乡人们纷纷侧目,背后都喊他“四癫”。
因为不为人所理解,一石在村里非常寂寞——灵魂深处的寂寞。
他写道:
我在乡村里寂寞极了,
见了人就谈性 欲,
人家把我赶出来,
撒上“拦门灰”。
这个被封建礼教视为疯癫的诗人,在孤独中坚守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遗憾的是,他十年心血凝结的诗稿,最终无人问津,化作一叠白纸。

好在,不管一石四叔怎样怪、怎样疯,爱诗的臧克家,本能地亲近他。
于是,叔侄俩成了知己好友。
两人在封建气味浓厚的乡村,卓尔不群,狂傲不羁。
他们跑到十里以外去访朋友,三言五语,趣味洋溢。
一石这人爱憎分明,对厌恶之人沉默不说话,对知心朋友则妙语连珠。
他自己节衣缩食,在城里教中学,为了省几个钱,不入伙,自己买着吃。
然而,他对侄子却很大方——
他每年省出30个大洋,资助臧克家读大学,还不时买来烧鸡烧肉给这个大侄子打牙祭。
抗战爆发后,臧克家约他同行。
一石说:
“你先走一步,我随后追你去。”
他最终追上的不是故人,而是革命的脚步——
1939年加入八路军投身沂蒙山区抗战,直至1946年积劳成疾,以革命烈士的身份长眠。
对这位埋没的诗人、可敬的革命家,臧克家终其一生感念在心:
“一石四叔是我亲密的朋友,他是我思想的启蒙者,他是我新诗创作的领路人。今天我可以这么说,我不遇见他,也许一辈子‘遇’不见新诗。”

晚年臧克家
04臧克家提到的第四个人,是“武平四叔”臧武平。
这人也是臧克家的族叔,且喜欢诗,自号“双清居士”。
武平四叔古典诗歌修养功夫很深,诗才很高,笔力雄健。
他写过不少佳句,如:
“读古十年乏领悟,论诗一瓣获心香。”
“背城树色留残照,平楚秋痕人野烧。”

武平四叔家徒四壁,烧把草也得根根数。
但是,他却可以把日子过成诗——
每当臧克家等人去找他谈诗,他便炊一壶茶,每人斟上一杯。
茶香加上诗味,满屋烟气,满屋诗意。
武平四叔轻抚洁白的茶壶,仰头吟诵自己的诗句,那沉醉的神情仿佛超脱了尘世的困顿,好似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臧克家永远记得那双仰望苍穹的眼睛,那里盛放着整个诗意的宇宙。
并且,他早年不少诗作,都曾得到武平四叔的鼓励、指点。
“我写诗,受到古典诗歌很深的影响,也直接受到双清居士的启发与指导。”
05老哥哥佝偻的背影,六机匠绘声绘色的故事,一石四叔癫狂的诗句,武平四叔清贫的茶香——这四位平凡而伟大的灵魂,在臧克家心中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晚年的臧克家,每每想起他们,总是痛彻心扉:
“他们教我认识了人生,他们使我对文艺发生了兴趣,可惜呵,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上万成亿的农民,被压倒在封建的大山之下,有天才不得施展,有能力不能发挥,渺渺一生,默默而死,他们如果能活到今天,那该多好呵,多好呵!”
正是与这四位故人的相遇,使臧克家对穷苦的农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童年的一段乡村生活,使我认识了人间的穷愁、疾苦和贫富的悬殊。同时,纯朴、严肃、刻苦、良善……我的脉管里流入了农民的血。”
后来,臧克家写诗,歌颂最多的就是这些有着“钢铁的双肩、钢铁的灵魂”的农民兄弟。
因此,他也被人们称作“农民诗人”。

臧克家
2004年2月5日,99岁的诗坛泰斗臧克家走到了生命尽头。
临终前,他郑重嘱托家人:
“我死后,丧事一切从简,骨灰不进八宝山。人死了,烧了就完了,还去争什么名,还不都是给活人看的,有什么意思?
骨灰就由你们带回老家,撒到老哥哥、六机匠、一石四叔、武平四叔的坟上,我想和他们做个伴。你们一定要替我找到这四个人的坟墓,好了却我的这份心愿。”
2004年清明节,臧克家年迈的妻子郑曼,携子女回到臧家庄。
他们将诗人的骨灰与片片花瓣,轻轻撒在那四位农民朋友的坟茔上。
从此,臧克家终于与他的农民朋友一起,安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了。
臧克家对乡土、对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的浓烈醇厚的热爱,将永远不朽!
正如诗人自己写下的那句肺腑之言: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爱农民,我爱农村,爱得深沉,爱得心疼。”
参考书籍:《父亲臧克家》——郑苏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