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我就被家里甚至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和物灌输着女孩子是赔钱货，是早晚嫁到他人家的姑娘。
没人质疑这句话，甚至已经成家的女人，身为一个家庭中重要核心力量的女人也觉得如此。
即使她为这个家开枝散叶，家务农活样样不拉，在家庭中占有极大重要成分的女人还是觉得自己仅仅是个女人，是个依赖于丈夫的女人，是个不值钱的东西。
我也是，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对这样的思想表示过抗拒，反而顺从，在我爸妈的引导下，我明白自己在这个家的分量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轻于蝼蚁。
所以，我能上到初中是十分感激父母的，在所有人眼里，女孩子要嫁人，并不能给娘家带来任何福利，所以女孩子没有必要上学，上学只会让这个家庭徒增负担。
尤其是在田里、园里农活极多的情况下，女孩子就更不能上学了，因为她承担着家庭劳动力中的重要角色。
在他们眼里，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因为女孩子上学是没用的。
在上初中那几年，我时常感谢父母能让我舒舒服服地待在学校，尽管他们非常不情愿，而不是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仅仅是上完小学就弃学在家帮父母务农。
而我也很争气，拿回家的奖状数不胜数，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
可是每当我往家里拿回奖状时，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我爸更是嗤之以鼻，他认为我早晚是人家的人，拿回再多的奖状也是没用，因为我根本不可能上大学。一来是家庭承担不起，二来是没有那个必要。
2
初中轻松愉悦，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内心有些不舍，但我知道终归是要回归农村的，落叶总要归根，而我总归要嫁人，完成这个农村一惯的使命。
就在收到县城最好的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是平静的，甚至父亲不愿意给邮递员五毛钱来接受那个一文不值的通知书。
就在我也打算放弃的时候，我哥出现了。
那个我们之间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哥哥出现了。
他走上前给了邮递员五毛钱，并且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沾满泥水的手接过了那个高中录取通知书。
我有些愕然，想着应该是我哥想看一眼这个录取通知书究竟是什么模样吧，毕竟那年他是仅差一分就能考进高中的，为此他遗憾了多年。
我知道晚上柴火堆里会从新出现那张录取通知书，五毛本能买上一捆不大不小的干柴，却买了一张不经烧的破纸，有什么用？
这是我爸当时说的，但见是我哥出钱就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闷哼一声下地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灶前给我妈烧火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那张录取通知书，今晚没有明天总是要出现的。
全家围着小木桌吃饭的时候，我哥突然宣布一件事情，让全家人震惊不已。
3
杨意要上高中的。
我爸我妈我都齐刷刷看着我哥，仿佛都不相信这是我哥说出的话。
我更是震惊到说不出话，因为在村里有女孩子的话默认就是哥哥或者弟弟的附属品，在家里是不受待见的，甚至于哥哥或者弟弟要是娶不上媳妇这个女孩子很有可能承担着换亲的角色，也就是随时随地都做好为这个家里男丁牺牲的准备。
我爸鼻腔里发出的呲呲声显示着他的蔑视，我妈只是弱弱的问上一句，「怎么要让杨意上高中？这可是要被村里人笑话的啊。」
是啊，我上了高中必然是要被村里人笑话一通的，因为我们村里少有的几个女孩子上了初中，而大多数都只是上了半年或者一年，少有像我这样上完整个初中的，他们都觉得这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奇事，他们也都默认我上完初中肯定要在家务农等待嫁人了。
如果我再继续上高中，他们肯定笑话我爸妈钱多烧的，让一个早晚泼出去的水上学，毫无意义。
我哥放下筷子，看了一圈，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爸妈，小意必须要上学。
我爸终于忍不住，压抑住怒火，上学干什么，上学能当饭吃吗？咱家什么情况，人家雅尼家这么有钱都只上过一年初中，她有什么能耐去上高中？
小意成绩那么好肯定能上大学的，所以她必须上高中。
我爸却突然笑了，不过他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嘲笑，嘲讽二字恨不得写在脸上。
这次谈话草草结束，我爸的态度一目了然，无非是有些忌惮我那已成大人的哥哥，并没有直接拒绝，可他的态度不就说明了一切吗。
4
谁能想到，在高中即将开学的那几天，我哥更加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上高中了。
我妈的担忧之色无不体现在脸上，她担忧我哥会不会跟我爸因为这件事起冲突？担忧村里人笑话怎么办？担忧我真的上了高中怎么办？那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们正努力攒钱给我哥娶媳妇。
我爸这次并没有反对，而是说，你要是觉得她行就让她去，能不能坚持上半年还是个未知数。
我知道，我爸等着看我的笑话，他觉得我肯定坚持不了半年，因为我们村还没有在高中坚持半年的人，当然是男孩子，因为女孩子是没有权利上学的。
他们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过我的意愿，反正我的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替我做了决定。
然后我就背上简陋的行李踏上了前往高中的路。
没有人送我，因为他们都很忙。
农忙忙地里，农闲忙园里，塘里。每天好像都很忙，但一年到头依然产不下几个子。
我徒步走上距家十几公里的镇上，然后搭车来到县城，来到这所有些破旧的学校门前我有些恍惚，有些感叹这些的不真实。
这是一所坐落在城郊的学校，不远处望去都是农田。
当坐在教室看向窗外不远处的农田时，还是很感激我哥替我做的决定，不然这会儿的我肯定是在农田做活，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家里、田里，做饭、洗衣，锄草、拱田垄。
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我嫁到别人家做着相同的事情，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我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5
高中一年很快过去了，所有人都很意外我竟然能坚持下来，因为高中生活除了学业繁重就是生活烦闷，没有一个在村里野惯了的孩子能坚持下来。
而我真就能坚持了下来。
所有人开始相信我学习是很不错的，我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肯定能考上大学的，因为一个能考上高中的人怎么可能考不上大学呢？
我哥很骄傲他当初做的那个决定，他甚至都在幻想我们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后的生活，肯定不再是夜以继日地待在农村的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只有我爸始终一言不发，看不出悲喜。
我也开始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能上的了高中，大学那是势在必得的，可我哪曾想到过，大学远比高中难考多了。
就这样，我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时而飘入云端时而跌入地下，过完了我的高中三年。
我有些浑浑噩噩，活在自己的幻想当中，我觉得我很不错，实则怎样只有在高考成绩出来后的那一刻才能知道。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想要拿着这份好消息回家报喜，也想让那个一直看不上我的父亲亲眼瞧瞧他的女儿有多棒，但我反复查看，仔细端详，榜上始终没有我的名字。
一种失落从心底涌上，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多么可笑。
别人拼尽全力都不可能有的机会我却没有好好珍惜，高中三年这么好的机会就这样被我白白浪费了，难怪我爸始终瞧不上我，活该被人看不起，骨子就透着投机取巧，怎么可能会成功。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而是活在自我当中，活在约束当中，始终觉得自己能上三年高中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
有时候自暴自弃，觉得能坚持三年就算是对父亲最大的打击，却忽略了最本真最重要的东西，一味的认为坚持就能上大学，而不明白只有努力才有可能上大学。
所以这就是父亲的厉害之处吗？
他早就看出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故意说我坚持不了半年，让我把所有重心都放在这个坚持上面，这样的我跟无知有什么区别。
6
回到家后，我哥激动地询问我结果，而我还未开口，我爸就很高兴。
「我就说，她没有那个本事，非要浪费三年人力，还浪费不少钱。」
我哥有些不死心，用力摇晃着我的胳膊。
我难受的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流的肆无忌惮。
我哥重重的一声叹息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心口。
我哥一直抱着我能考上大学的希望，让我弥补他没能考上高中的遗憾，弥补他心中那个上大学的梦，却不想他的希望破灭了。
全村人又开启了一波嘲讽，「我就说山窝窝的鸡当不了凤凰，还想有朝一日走出这穷嘎啦，真是白日做梦，也不瞧瞧自己祖坟冒没冒烟，自己孩子什么德行，癞蛤蟆还想生出青蛙，简直是落人笑话。」
爸妈每天见到我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他们白白成为村里的笑柄。
伤心过几天后我开始认清自己的位置，认命于自己生来就是农村的命，这辈子也不会走出这山窝窝，迎接我的将是暗无天日的农村妇女生活，即使不认命也仅仅开始于高考放榜的那一天。
人总是要在为时已晚的时候才醒悟，可有什么用，时间早已不复过去。
九月来临，正是秋收的好时节，也是开学的季节，看着学生背着书包，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大学，大学该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我无尽的遐想，无尽的懊悔，但也认命。
有一天一切的发生仿佛都是命运在向我招手，是老天怜悯于我的突然醒悟，是生活给了我这个机会。
爸妈让我去县城帮他买种子，因为我在县城待过三年，所以他们都认为我对县城很熟悉，当然尽管我不熟悉我也欣然前往，因为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机会，一次可以再看看校园的机会，一次脱离农村的机会。
我拽着我爸给我的几十块钱，生怕它丢了。
来到县城我并没有直接去买种子，尽管我爸在我出发前一再叮嘱我要迅速买完回家不能耽误农活，但我还是将我爸的话抛在脑后，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我待了三年的高中。
站在大门外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甚至能闻到书本刚拆发的那种木屑香，我使劲嗅了嗅鼻子。
正待我要离开之际，几个学生打扫卫生正欲将一块木板搬走，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走上前查看，发现是一张复读生详情报告。
看了几条发现我刚好符合免费复读的情况，这条信息使我欣喜不已，同时担忧也随之而来。
虽说学费可免，生活费、住宿费加上一年下来杂七杂八的资料费足以让我爸跳脚，再浪费我这个人力一年不是更加要了他的命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哥哥，可是一想到这两个月哥哥对我失望的样子我的心又跌落了谷底。
但见着校园内朝气蓬勃的学生，再看向自己，仅仅两个月我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如果这只是让我萌发了想要复读的萌芽，那么等会遇见的一个人则是坚定了我要复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