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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开机时间读古诗及其他

梁东方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上午和下午通常都会有两次开机。两台旧笔记本同时开机,一台写字,一台听音乐。字要写些什么,开机的

梁东方

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上午和下午通常都会有两次开机。两台旧笔记本同时开机,一台写字,一台听音乐。字要写些什么,开机的时候实际上自己头脑里大多还没有格局;音乐却是很清楚,都是自己在德国的时候从网上下载的,打乱前后顺序,进行随机播放,放着放着某一首就会把自己带到回忆里去,带到那种清新优美但是孤独寂寞的异域生活的细节里去。这已经成了自己写字的一个习惯,雷打不动。

虽然都不上网,都没有装过多的软件,但是开机本身毕竟是都需要一定的时间的。这个时候,面对并排放在面前的两台笔记本一起闪动的屏幕,头脑里往往还有刚刚睡眠之中的慵懒气息——两次开机都距离从睡眠中醒来不远,曾经都直接是从床上爬起来直接坐到电脑桌前,因为那样似乎思绪更容易从生理的梦直接进入写作的梦,后来早晨因为给孩子做饭,间隔大了,但是下午一般还是很近的,只要没有骑车出行的计划,通常都是起来以后拖着步子去开了热水,回头过来就开机——木然的神经会随着手边上抓来的一本《唐代送别诗》由一字一句的研读开始而逐渐活跃起来,一两分钟,开机结束,电脑上可以写字了,可以听音乐了,一首随便翻到的唐诗也看完了。

这一天看到的时候白居易的一首,说自己官期满了,要回京了,老百姓遮路而送,自己没有做什么呀?无非是留下了一湖水,一个西湖而已吧。这诗写得很实,像他老人家笔下的大多数诗一样,纪实色彩重,画面美感不大注意,基本没有那种可以传之千古的美的瞬间,而且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矫情,在以一种谦虚的口吻夸耀自己的功绩。要知道修一个西湖并非易事,既然你着意修成了,要么不提,要提就应该郑重其事一点反而显着自己不做作。现在的样子,语带酸气,情态不美。倒也得承认,的确是活画出了其内心得意又不便直接外露之状。

又一天,看到的是韦庄《古离别》。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古离别:古乐府《杂曲歌》的题目,多写男女离别之苦。韦庄借古题也是写男女之情。

毵(SAN)毵:枝忒纷披下垂的样子。

不那:不奈,无奈。

遍地春色而自己断肠,只因为在春天里要离别。谁和谁离别,同性?异性?事过境迁,现在读来早已不重要,所以作者压根儿也没有写。他写的是人类一种纯粹的离别之情。这种离别的苦,因为是在春天里展开的,而且将在更其灿烂美好的江南的春天里持续,而显得格外凄凉。他笔下的离别与季节相伴,在时序的衬托下,更其浓郁。也通过自然找到了一个表达离别的窗口。四句二十八字,直接写到了离别的只有那两个字“离情”而已,但是给人的感觉通篇字字不离其旨矣。

在即时通讯将离别之情近乎消灭掉了的当下时代里,这样表达离别之情的词句,得以让人重温人类曾经一直拥有、骤然普遍不再的那种断肠之感。

读古典文学和看古画一样,一大乐趣在于还原到写作的时代里去,想象一位完全没有过其后至今的人生的人,是如何表达与你其实并无二致的观察所得与喜怒哀乐的,他们眼里的细节是什么,他们怎么将那样的细节用当时的方式传达出来。他们在青灯黄卷的环境里、在刻竹刻石的条件下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源于硬件材料的限制的,要尽量节省,要写那些非写出来不可的高度总结性话语。

古典作品之所以具有永恒的价值,值得历久弥新地去反复吟诵和阅读,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那些都是非常纯粹的文学作品,没有在写作之初就想着如何改编成影视的功利主义影响,作者在写作之前更没有稿费和出版的诱惑,和商业完全没有关系,往往都只是为了表达而表达的纯粹写作。在结构与行文之中,不必考虑所谓受众的兴致,而完全凭着自己创作的内心律来进行书写。在没有现代污染的环境中度过一生的“纯净”的人的创作,尽管经常不乏苦难乃至绝望,可其留下的文字,现在看来越来越显得弥足珍贵。

阅读古典文学的时候常常出现一个背景,一个植被丰茂,水草萋萋,雾雨风霜都保持和原始的状态的天和地的背景;那个背景今天已经一去不复返地离开了我们,我们作为人类的后代剩下的除了考古那种有根据的想象以外,就是在文字里凭借古人的心灵去体会了。这几乎是我愿意接受古典文学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他们在那个时候的天和地之间的感叹和赞美、忧伤和思虑在今天的我看来无一不因为它们的背景的不可重复而具有伟大的价值。唐诗宋词自不必说,就是有清一代国破山河碎的早期,也还可以在蒲松龄的笔下看见老宅大树下丛生的鬼魂。我们今天的鬼,即使再冤屈也只能在水泥马路那干硬而不吸热的路面上徜徉了。

古典作家的作品清新自然不是来自书本,而是直接来自于自然和生活,是为了真理而不是为了读者。古典文学比当代文学更有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这是有定论的评价;而同是当代文学,外国文学似乎就又比中国文学更可堪阅读和欣赏,更有上述古典文学的特点。这和他们的自然普遍比我们要好一些有关呢?抑或是因为外国人外国作家的生活更接近于自然,更容易与自然亲近?反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中国当代作家与自然是普遍隔膜的,与生活是普遍疏离的,他们的作品更多的是从书本到书本,从小我的狭窄到大而无当的空泛,汲汲于人云亦云的流行话题,奔波于只说好话的发布会、研讨会而已。

古与洋恰恰是文学中的精华,曾经被盲目反对的古与洋,其实一向是人类遗产中的精华。抛开别的因素不论,古与洋之所以是精华是因为他们同样的拥有一种相对当代要平静、平稳、平实、平衡的人生状态,他们不急不躁有耐心,不功利,不被太多的文学外的因素所左右。他们拥有一个相对好的自然环境和为人处世的心态,更明白作为人在自然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