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蒙古广袤的草原上,我度过了十年时光。那片名为宝日格斯台的土地,蒙语意为“红柳丛生之地”,美丽而神奇,却也承载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1972年5月5日,69名年轻战士为扑灭草原烈火,将生命永远定格在那里。如今,53年过去,红柳依旧丛生,英魂已然长眠,敖敦便是这69位烈士中的一员。
编写《你们长眠我们常念》的日子里,泪水时常模糊我的双眼。指尖触碰键盘,心中满是对逝去英魂的痛惜,对幸存战友的牵挂。书写的过程,亦是心灵净化与升华的过程,唯有将这份记忆诉诸文字,才能稍稍安放心中的思念。而每当写到敖敦,笔锋总会数次停滞,哽咽难续——最终,书中没能留下她的完整篇章,可“缺席的敖敦”,却始终住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总仿佛能看见她的眼神,带着一丝哀怨,轻声问我:“你怎么把我落下了?”
敖敦来自内蒙古青城,1971年加入兵团时已21岁,比身边许多战友年长两三岁,牺牲时也不过22岁。这本该是充满朝气与憧憬的年纪,她的生活却被“谨慎”与“卑微”填满——这一切,都源于父亲哈斯朝禄的遭遇。曾经,哈斯朝禄是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敖敦本可拥有一个幸福安稳的童年,可一场意外彻底改写了全家的命运:为给坐月子的妻子补充营养,哈斯朝禄炖了一锅猪肉,却因此被诬陷“破坏民族团结”,蹲了监狱,还经历了十几年的劳改。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反革子女”的标签像一座大山,压得敖敦喘不过气。她被视作“黑五类子女”,受尽歧视,甚至无端遭受打骂。后来,靠着在部队工作的表姐夫帮忙,她隐瞒了家庭情况,才得以加入兵团。可这份“幸运”背后,是无尽的小心翼翼:写信时怕被检查,便和弟弟约定暗号,将父亲称作“赵大爷”,信里的叮嘱满是隐晦的牵挂——“赵大爷最近可好?身体怎样?情况有无好转?你要照顾好自己,有机会就去看看赵大爷……”
沉重的包袱没有磨灭敖敦对进步的渴望。加入兵团不久,她就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比别人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努力,才能被认可。可她未曾想到,这份对“进步”的执着,最终会以生命为代价——大火中,她用血肉之躯践行了初心,牺牲后被追认为共青团员,追记三等功。
敖敦,蒙语是“星星”的意思。1972年5月5日那个平常的日子里,她和68位战友就像天上的星星,瞬间坠落。他们之中,有像敖敦一样背负着家庭压力的青年,也有干部子弟:将门之后杜恒昌、干部子女查日斯与力丁,还有出身革命老干部家庭、因救火烧伤致残的张实毅。半个多世纪过去,这些年轻的生命始终长眠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白音华苏木宝日格斯台罕山脚下的革命烈士陵园,他们的身份永远定格在“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四连战士”。
那场大火里,69位烈士的牺牲姿态各异:有的俯卧在地,有的仰面朝天,有的蜷缩着身体,有的胳膊上扬,有的保持着跑步的姿势,有的面肿如盆,大部分遗体焦黑如炭,就连拖拉机司机,都依旧坐在驾驶座上,保持着工作时的姿态……我们无法想象他们牺牲前的无助与挣扎,可敖敦牺牲的场景,却被目击者深深铭记,如今讲起,依旧令人扼腕。
火情蔓延时,敖敦没有丝毫退缩,和战友们一起冲向火海。其实,她本有两次生还的机会,却都因意外错过,阴阳两隔,只在转瞬之间。我常常想,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能逃出生天,如今或许正和我们一样,享受着生活的平淡与天伦之乐。可世上没有“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永远定格在了1972年5月5日——敖敦走了,如烈火中的凤凰,在璀璨中涅槃。
第一次错过生机,是因为风向突变。当时敖敦处于火尾,本是大火边缘相对安全的位置,可或许是缺乏救火经验,又或许是慌乱与恐惧冲昏了头脑,她没能做出正确的判断,错失了逃生的机会。有战友回忆,那时的她没有倒下,而是在火中双腿蹦跳,还有两名战士紧紧搂着彼此,一同蹦着……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没能想明白,火中蹦跳的背后,是怎样的求生本能。
而第二次机会的错失,更让人痛心。当时,一名男战士远远看见火中有身影蹦跳着坐下,他没有丝毫犹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战友!”可当他冲进火场,看到敖敦的衣服被火苗像蚕食桑叶般瞬间烧光,她一丝不挂地坐在地上挣扎时,却迟疑了——那个年代,正值“文革”,“禁欲”的风气严苛到了极致,男女之间哪怕只是当面搭讪、说几句话,都可能被嘲笑“不正经”,甚至被扣上“流氓犯罪”“破坏上山下乡”的帽子,有人曾因对女战士说几句玩笑话,就被审讯至死。更何况,他要面对的是冲进火场,抱起一位裸体的女战友。
“兵团纪律规定,三年之内不准谈恋爱”——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了男战士的心里。就是这片刻的迟疑,敖敦永远地倒下了。后来,这位男战士满心自责与懊悔,他说:“如果当时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怕被人指责‘不正经’,也许敖敦就能活下来,哪怕致残,至少人还在。”敖敦生前曾因自己的漂亮招来一些麻烦,每次都能巧妙化解,可她从未想过,最终会因为同样的“男女界限”难题,失去生命。若她泉下有知,或许会愿意坦然面对曾经的尴尬,换一次生的机会。
22岁的敖敦,从未谈过恋爱。其实,曾有“说了算”的人向她表达过好感,若她愿意,谈一场恋爱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她满心都是“求进步”,一次次巧妙回避。她更不会想到,自己坚守的“兵团纪律”,会成为阻断生机的最后一道墙。她的墓碑平平无奇,无人知晓,长眠地下的她,带着怎样的委屈:没能等到父亲平反,没能站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地叫一声“爸爸”;牺牲当天早上写给弟弟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出,信里那句“多关心赵大爷”,成了她最后的遗言。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废除了“成分论”,那些曾被称作“黑五类子女”“狗崽子”的人,终于卸下了身上的包袱,迎来了宽松和谐的生活。敖敦的弟弟那仁满都拉对着姐姐的墓碑轻声告慰:“姐,你在地下也能轻松些了,我们的‘包袱’,终于卸下了。”
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划分命运的阶段,每一段历程,都像是交响曲中的音符,有平缓,有起伏,有激昂。敖敦的人生,停在了最壮烈的那个音符上,就像大海中远航的小舟,最终融入波光荡漾的海面,在天地间获得了永恒。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这一代,是在艰苦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在边疆,生活条件艰苦,劳动强度极大,生存环境恶劣,可我们从未抱怨过。“革命加拼命,苦干加巧干”是我们的信条,无论接到什么任务,从不会讲条件,所有困难都自己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从没想过“能得到什么”,也没想过“前途在哪里”。
那时的口号是“为解放全人类,埋葬帝修反,拯救世界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奋斗终身”。身肩这样的“重任”,我们总觉得责任重大,把每天的劳动都当作践行使命的行动。“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为了心中的目标,我们只知奉献,不知索取——吃苦最多,享受最少,付出最多,回报最少,却始终怀揣理想,肩负担当。
我们这一代,曾是国家的支柱,是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奠基石。 在国家困难时期,我们经受过贫困的煎熬;在边疆与农村,我们体验过艰苦生活的磨练。所幸,童年接受的基础教育,为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打下了基础,让我们拥有了坚定的品格。吃过苦,才懂得今天的“甜”来之不易;经历过磨难,才分得清是非,爱憎分明。
如今,我们这些“五零后”都已步入老年。我们不知道,当年肩负的“重任”是否已经完成,不知道世界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是否已经脱离苦海,也不知道“帝修反”是否被彻底埋葬,但我们真切地看到了中国的崛起与强大——这份骄傲,让我们即便年老,也不愿颓废,总想着努力学习,不给祖国拖后腿。许多同龄人“身退心不退”,还在尽自己所能,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为国家的繁荣添砖加瓦。历经沧桑,我们依旧保持着勤奋与坦诚,过着清白如初的日子。
改革开放的浪潮,带来了思想观念的巨大转变。初期,我们也曾彷徨,有过“看不惯”,也挣扎着不想被时代改变,但最终还是选择跟着潮流向前走——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底线。
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参加过一个经理级别的会议。会议即将结束时,一位经理走上主席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大家稍等片刻,我是从兵团回来的,台下有没有我的战友?有的话,请来台上!”话音刚落,十几个互不相识的中年人陆续走上台,他们相拥、握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各自报出自己的来处:“我从兰州来”“我从新疆来”“我从内蒙古来”“我从黑龙江来”……没有陌生感,没有违和感,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
后来,有人提议唱歌,《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义勇军进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熟悉的旋律响起,大家手挽着手,放声高歌。那一刻,我热泪盈眶,也想起了敖敦——那个多才多艺、美丽健康,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女战士,如果她还在,会不会也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歌唱?
其实,敖敦只是当年千百万知识青年中的一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马路上很难见到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们像敖敦一样,奔赴边疆、农村,这场运动涉及1700多万个家庭,即便高干子弟,也未能幸免。直到七八十年代,在街上随机访谈,十个人里有六七个都是知青,其中不乏兵团战士。
曾有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问我:“我们学校开了‘知青课’,很多知青都说‘青春不悔’,您怎么看?”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后来仔细想想,或许要从两个层面回答:“悔”,往往源于“有选择”——当初有多种道路可选,后来发现选错了,才会后悔。可我们当年,只有“下乡”这一条路,没有其他选项,也就谈不上“后悔”。
我们心中有的,更多是“失落”。但失落本就是人生的调味品,在历史的长河中,微不足道。没有失落,就不会有成长;正是这份失落,让我们学会了成熟,也让我们对“精神财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当年的兵团战士,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却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出了坚韧的意志。面对恶劣的条件、繁重的劳动,我们始终乐观向上,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激励下,努力改造自己。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会觉得,我们当年的“忘我投入”和“拼命精神”有些“傻”,甚至是“心智不成熟”。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段岁月里,我们一面承受着近乎自虐的吃苦负重,一面坚守着纯粹的精神追求;一面在异化与压抑中坚持,一面以拼搏与纯情面对生活。
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像我们当年那样“轻信”“盲从”,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傻气”。网上有个段子:一位零零后感冒了,向领导请假没被批准,便自己叫了120,去了医院。这样的做法,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他们不仅想了,还做了。但反过来,他们也很难理解,我们当年是如何与大自然抗衡、与艰苦磨难较量,如何用壮烈与坚毅,书写自强不息。
正是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让我们学会了“无论被放到哪里,都能坚强地活着”——坦然面对现实中的酸甜苦辣,用坚实的步伐丈量人生,用双肩扛起事业与家庭的责任,以“寒不减色,暖不增华”的修养,默默奉献。我们支付了青春与梦想,却收获了“顽强不屈、百折不挠”的精神,这份收获,足以让我们说一句:“青春不悔。”
我们能走到今天,离不开童年时期良好的教育与熏陶——那为我们的人生道路和世界观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更离不开兵团岁月的磨练——那让我们懂得了“苦”与“甜”的真谛,更加珍惜如今的美好与安稳。如今,即便步入老年,我们依旧在热情地拥抱生活、积极地投入生活、认真地品味生活、不懈地追求生活,活出了属于老年人的精彩,始终保持着自强不息的本色。
1970年到内蒙古的兵团战士,大多是1969届初中毕业生,被称作“小六九”。我们历史上一个特殊的群体,常常被忽略、被忘记,可我们从不抱怨。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我们都坦然接受,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也从未想过挑挑拣拣。我们只知道,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祖国添砖加瓦。
我们清楚,自己的经历,是历史发展大背景下无法逃避的现实;每个人的命运,都离不开历史进程的轨道。我们无法改变或逃避每个历史阶段发生的事,能做的,只是保持清醒的头脑,在时代洪流中做好自己,满怀信心地向前走。
我的战友中,95%以上都属龙——1952年出生的龙,是最“折腾”、最辛苦的一代,却也是最坚强、最坚韧、最执着、最有使命感的一代。我们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遭遇过龙卷风、地震、洪水,也面对过非典、新冠肺炎;如今在奔八的路上,又迎来了高科技的挑战。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是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战士;八九十年代,我们是各领域、各条战线上的中坚力量;步入老年,我们是“牵手夕阳、积极奉献”的不老松。一路走来,我们从未停下脚步。回望一生,我们或许平凡,却也光彩四射——我们是真正“燃烧过,也被燃烧过”的一代,我们的经历,被称作“前无先例,后无来者”的“亘古之奇”。
作家邓贤在《中国知青梦》中写道:“这是一段相当漫长曲折并布满荆棘和炼狱之火的人生道路。我们也许可以忘掉名誉,忘掉金钱,忘掉将来可能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种种炫目的桂冠。但我们没有理由忘掉苦难及强加给我们个人整体身上那种铭心刻骨的烙印,我们的青春不悔。”这句话,道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
步入21世纪,我们曾在媒体上看到这样一则新闻:某市委书记被双规后,竟理直气壮地质问工作人员:“你们以为我是贪官?关键问题是,谁不是贪官?你们能说出一个我这个级别的不是贪官吗?全中国,我这级别的,有一个不是贪官吗?中国不就是腐败提拔腐败,贪官查贪官,腐败分子反腐败吗?这个还要我告诉你们!”
这番话,让人胆寒心悸,更让我们这一代人目瞪口呆——心中像压了一座大山,沉重得喘不过气。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干部的心思放在哪里,至关重要。若只想着升官发财,又怎能心系百姓?唯有将心思聚焦在“富民强国”的伟业上,才能不负时代,不负百姓的托付。
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敖敦——当年她每月只有五元津贴,却一分一分仔细存起来,宁可自己吃苦,也要留着回家探亲时交给妈妈,帮家里缓解紧张的日子。我也会想起我们这一代人的追求——“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曾是我们的标杆。如今,有的人或许只想着两件事:赚钱、健康。仔细想想,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都是食五谷杂粮的凡人,价值观与价值取向的变化,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但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以人民为核心的中央,始终将反腐工作抓在手上,从未松懈。“不敢贪、不想贪、不能贪”的氛围日益浓厚,让我们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们老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定”。看着国家不断进步,生活步步提高,日子越过越好,我们唯有“珍惜”——珍惜当下的美好,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这便是对时代最好的回报。
正因如此,一群年逾古稀的老兵团战士,决定拿起笔,记录下半个世纪前的片段——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音符,那些关于牺牲与奉献的故事。我们共同编著了《你们长眠我们常念》,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对过去的回首。这本书里,只写了一件事:69位战友,在火与血的洗礼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我们是幸存者,记录这段历史,是我们的责任与义务——唯有如此,才能让烈士的精神在时空流转中永恒,让他们的故事,被更多人铭记。
《你们长眠我们常念》的作者中,年龄最大的已经76岁。我们这群老战士,克服了身体的衰老、记忆的模糊等种种困难,将对战友的缅怀与思念,一字一句倾注在字里行间。用质朴无华的文字,再现当年烈士献身火海的悲壮;让半个多世纪前,那些扑火的身影,在书中重新“复活”。
这是一本浸透着老兵团战士心血与情感的纪实文学作品。翻开带着墨香的书页,仿佛还能听见嘹亮的军号声在耳边回响,能感受到战友们铿锵的步伐、震天的吼声。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真人真事,每一个名字都是真名真姓——它不仅是值得珍藏的文史资料,更是一部有纪念意义、值得一读的好书。
彭巧
2025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