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6年,深秋,荥阳。
洛口仓失守的消息像一场寒霜,冻结了所有隋军将士的心。百万瓦岗军在李密的指挥下,如潮水般涌来,将荥阳城围得铁桶一般。

大隋河南道讨捕大使张须陀,这位被誉为“帝国柱石”的老将,立马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玄甲铁盔,猩红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旗帜。他身后,是仅存的两万大隋精锐。人人带伤,甲胄破损,但队列依旧肃整,刀刃依旧向外。这是大隋王朝在河南最后,也是最坚硬的一块骨头。
“将军!西面防线……崩了!”
马蹄声碎,一名副将踉跄冲上土坡,左臂齐肩而断,简陋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顺着甲叶往下滴淌。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张须陀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扫过远处如林般推进的瓦岗军阵。那里,“李”字大纛和“魏”字大旗在风中狂舞。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他缓缓侧过半张脸,轮廓如刀削斧劈,沾染着血污和尘灰,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不见底。他看向紧跟在身侧的两员年轻小将。
“怕吗?”
秦琼,黄脸膛,沉默寡言,手中的虎头錾金枪握得死紧,指节发白。罗士信,年纪更轻,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此刻却龇出白牙,笑得有些狰狞。
“愿随将军马革裹尸!”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声音斩钉截铁。
张须陀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慰藉。够了。有如此儿郎,大隋不算全然无望。
就在此时!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战场上沉闷的喧嚣!那不是流矢,是刻意瞄准的冷箭,来自侧前方混乱的敌阵,刁钻,狠厉,速度快得超越反应!
“将军小心!”秦琼怒吼,长枪本能地挥格,却扫空了。
“噗!”
箭矢狠狠扎入肉体的闷响。
张须陀身体猛地一震。那支粗长的狼牙箭,正中他左臂肩胛下方,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他带离马背。箭簇透甲而入,深可见骨,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玄甲。
“将军!”周围一片惊呼,亲兵欲上前。
张须陀却猛地抬起右手,阻止了所有人。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渗出,顺着鬓角流下,但他哼都未哼一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猛地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濒死反扑的猛虎。
“锵——”
腰间佩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咔嚓!”
箭杆被齐根斩断!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他随手将带血的断箭扔在地上,仿佛那嵌入骨肉的箭簇不存在。右手顺势抓起插在一旁的马槊,那杆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沉重长兵。
独臂举槊!
沉重的马槊在他手中稳如磐石,槊尖指向血色弥漫的天空。他纵声长啸,声音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嘈杂,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隋军士卒的耳边:
“大隋男儿——”
声音滚滚而去,带着决绝,带着不屈,带着与山河共碎的豪壮。
一瞬间的寂静。
随即,
“死战!!”
两万人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从这小小的土坡为核心,猛然爆发开来!这声音撞碎了低垂的乌云,撼动了染血的大地,甚至暂时压制了百万瓦岗军的喧嚣。那是困兽最后的怒吼,是勇士陨落前最璀璨的绝唱。

土坡下,残存的隋军士兵,无论伤重与否,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长矛如林,横刀如雪。他们瞪着赤红的眼睛,看着那个独臂举槊,身影在残阳下被勾勒得如同神魔的身影。
血色残阳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猩红。张须陀拨转马头,面向瓦岗军主力最密集的方向,独臂持槊,向前重重一挥!
“杀——”
没有阵型,没有退路,只有最后的冲锋。
铁流滚动,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决堤般涌向那无边无际的敌潮。
罗士信一马当先,白袍已被染成暗红,铁枪挥舞如轮,当者披靡。秦琼护在张须陀侧翼,虎头枪化作道道金光,将射向主帅的箭矢、刺来的长矛尽数格开、砸断。
张须陀右臂运槊如飞,马槊化作一条黑色的毒龙,每一次探出,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挑飞一名瓦岗骁将。他仿佛感觉不到左臂彻骨的疼痛,整个人与马、与槊融为一体,成为这冲锋矢锋最锐利的一点。鲜血不断从他的伤口涌出,顺着甲叶流淌,滴落在战马的鬃毛上,溅落在焦土之上。
瓦岗军的前阵在这股决死的冲击下,竟如浪涛拍击礁石,层层碎裂。李密在中军大旗下看得分明,脸色阴沉,连续下令,调遣更多的生力军围堵上去。
一层又一层,杀之不尽。
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每一次槊锋掠过,每一次马蹄踏过,都有熟悉的面孔倒下。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成一片,充塞着整个天地。
张须陀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呼吸也变得粗重。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感,正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但他挥槊的手臂依旧稳定,冲锋的速度依旧不减。
不知冲杀了多久,也不知突进了多远。
前方压力陡然一轻,竟让他冲透了一层敌阵。
他勒住战马,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寥寥数十骑,人人血染征袍,秦琼和罗士信依旧紧紧跟随,但也已气喘吁吁,身上添了无数新伤。
面前,是暂时被震慑住,稍稍后退的瓦岗军卒,他们惊惧地看着这个独臂的杀神。
身后,是层层叠叠围上来的敌军,隔断了他与其余部众的联系。

他所在,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张须陀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空气,抬头望天。
残阳如血,正一点点被远方的地平线吞噬。
最后的光线,落在他布满血污和疲惫,却依旧坚毅的脸上。
他猛地举起马槊,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发出一声震动战场的咆哮:
“大隋——!”
声音已带嘶哑,却依旧穿云裂石。
这一次,应者寥寥,却无比悲壮。
他看向浑身浴血的秦琼和罗士信,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决绝,反而透出一种罕见的温和与清明。
“叔宝,士信。”他的声音在喊杀声中异常清晰,“待我死后,你二人……可自寻生路。不必做无谓牺牲。” “
将军!”两人同时悲呼。
“大隋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张须陀打断他们,语气带着看透一切的苍凉,“但你们,活着,还能在这乱世做一番事业。记住,无论将来如何,要对得起手中兵刃,对得起脚下土地,对得起……黎民百姓!” 说完,他不待二人回应,猛地掉转马头,面向追兵最盛之处。
他扯下猩红的披风,单手举起马槊,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战吼: “张须陀在此!何人敢来受死?!” 他像一座孤独的礁石,毅然迎向了毁灭的狂潮,为自己的信念,也为给那些年轻的、尚有未来的生命,争取最后一丝渺茫的机会。
荥阳一战,隋朝名将张须陀力战殉国。他所率的精锐大多随之覆没。
而秦琼与罗士信,在乱军之中血战得脱。不久后,如张须陀所“预见”的那样,他们因时势所迫,归降了瓦岗军,并在后来的唐初,成为了凌烟阁上彪炳史册的一代名将。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的命运在其中沉浮。张须陀的败亡,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而秦琼、罗士信等人的选择,则牵动着新时代的序幕。这其中的忠诚、背叛、恩义与抉择,正是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最动人心魄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