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裂痕。
离开「眠心」诊所,李慕没有立刻回家。那句关于「薰衣草」的试探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他几乎能肯定,苏念就是苏眠。那一瞬间她气场微妙的凝滞,远比任何言语的否认都更具说服力。
但他也清楚,仅仅依靠这种直觉和细微的观察,根本无法打破她那副坚固的职业面具。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在她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上,找到一道真正的、可以攻破的裂痕。
他没有回公司,而是将车开到了城市边缘的一座植物园。初秋的植物园,依旧绿意盎然,但也夹杂了些许早熟的黄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斑。他需要在一个开阔的、与那间压抑的咨询室截然不同的环境里,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他漫步在寂静的园中小径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与苏念/苏眠两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冷静,她的专业,她手腕上那惊鸿一瞥的淡紫,以及她听到「苏眠」和「薰衣草」时,那几乎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的瞬间失态。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否认?
为什么她要用一个假身份(他几乎已经认定「苏念」是假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她想与他相认,为何如此迂回曲折?如果她不想,又为何要接受他的咨询,出现在他的现实里?甚至,那个现实中的背影,是否就是她有意无意的引导?
无数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由她主导的、巨大的谜团之中,而唯一的线头,似乎就系在那片淡紫色的痕迹上。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再次确认那个痕迹,并且能与之对峙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陈悦。
李慕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充满了愧疚和无力感。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悦悦。」
「你晚上回来吃饭吗?」陈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正是这种平静,让李慕感到窒息。
「……回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一会儿就去接朵朵。」
「不用了,我妈已经去接了。她留朵朵在她那儿住一晚。」陈悦的语气依旧平淡,「你直接回来吧,我们……谈谈。」
谈谈。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李慕的心上。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知道,那个笔记本事件,以及他这段时间持续的心神不宁,已经让陈悦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
「好。」他干涩地应道,「我很快就回去。」
挂断电话,李慕靠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仰头看着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破碎的天空。一边是疑似苏眠带来的、如同漩涡般的谜团与情感拉扯,一边是现实家庭即将面临的、可能无法挽回的裂痕。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撕裂。
傍晚,李慕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家。家里没有朵朵欢快的身影,显得异常安静和空旷。餐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摆好饭菜,陈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电视,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她穿着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李慕换了鞋,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悦悦……」李慕艰难地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道歉吗?为了什么道歉?解释吗?又该如何解释?
陈悦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李慕,我们结婚七年了。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你,但我以为,至少我们之间有着最基本的信任和坦诚。」
李慕的心沉了下去。
「可是最近,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了。」陈悦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被伤害后的疲惫和困惑,「你心神不宁,工作出错,晚上失眠……还有书房里那本上了锁的笔记本。」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情绪:「我不想像个侦探一样去猜疑自己的丈夫,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但我需要一个解释。那本笔记本,到底是谁的?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
面对陈悦如此直白而伤痛的质问,李慕感到无地自容。他张了张嘴,那个关于「梦中心上人」的故事在舌尖翻滚,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太荒谬了,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又如何能让陈悦相信?
「那是一本……很多年前的旧物。」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接近真相却又隐瞒了核心的说法,「是一个……曾经很重要的朋友留下的。最近偶然找到了,所以……有点感触。」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苦涩。
「朋友?」陈悦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什么样的朋友,会让你需要把它锁起来?甚至不敢告诉我?李慕,我不是傻子。你看那本笔记本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朋友』的旧物。」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那里面有感情,很深的情感!我看得出来!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一直有别人?」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中了李慕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猛地抬起头,对上陈悦通红的、泫然欲泣的眼睛,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他的沉默,再一次被陈悦当成了默认。
泪水终于从陈悦的眼眶中滑落,但她倔强地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迅速用手背擦去。「所以,是真的……」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这么多年,我算什么?朵朵又算什么?一个……替代品吗?」
「不是的!悦悦,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慕急忙否认,起身想走到她身边。
「别过来!」陈悦猛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像是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李慕,我需要静一静。我需要好好想想……想想我们之间,到底还剩下什么。」
她站起身,不再看李慕一眼,径直走向卧室,关上了门,甚至传来了清晰的落锁声。
李慕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最终无力地垂下。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知道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还有陈悦对他敞开了多年的心扉。
他痛苦地抱住头,蹲在了地上。家庭的裂痕,因为他那份无法言说、也无法放下的执念,已经清晰可见,并且正在迅速扩大。苏眠的警告,正在以最残酷的方式,一步步变成现实。
代价……这就是代价吗?
那一晚,李慕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卧室的门始终紧闭着。他几次走到门口,想敲门,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凌晨,他才在极度的疲惫和内心的煎熬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后,他再次梦到了那片薰衣草花田。
只是这一次,花田不再明媚。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而低沉。薰衣草也失去了往日鲜艳的紫色,显得灰暗而萎靡。风车停止了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苏眠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穿着那件初次梦中相见的白色连衣裙,但裙摆上却沾染了泥泞。她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单薄而脆弱。
「苏眠!」李慕急切地呼喊她。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温柔,而是充满了哀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歉意。
「对不起……」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风吹散,「我还是……影响到你了。」
李慕快步走到她面前,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雾气。
他惊愕地看着她。
苏眠悲伤地望着他,眼泪无声地从她脸颊滑落:「我说过的……界限不能被打破……执念会带来代价……你看,你的生活,已经开始破碎了……」
「告诉我真相,苏眠!」李慕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苏念是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告诉我,至少让我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苏眠摇着头,身影在灰暗的背景下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空气里。「知道真相,或许……代价会更大……忘记我吧,李慕……回到你的生活里去,修补它……还来得及……」
「我做不到!」李慕痛苦地低吼,「你让我如何忘记?你告诉我!」
苏眠的身影越来越淡,她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遥远,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有些梦……注定只能留在梦里……强行带入现实……只会……两败俱伤……」
她的身影最终彻底消散在那片灰暗的薰衣草花田中,连同那句未说完的警告,一起消失在李慕的感知里。
李慕猛地从沙发上惊醒,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心脏因为梦境中的绝望和那个逐渐消失的身影而剧烈抽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
那是梦中的泪水,还是他现实中的?
他坐起身,看向依旧紧闭的卧室门,内心被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所笼罩。
苏眠在梦里承认了,他的家庭问题与她有关。她在道歉,她在警告,她甚至在恳求他放手。
可是,那个手腕上的痕迹,那个化名「苏念」的心理医生,又该如何解释?
现实与梦境的线索交织在一起,将他越缠越紧。
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必须去找苏念,当面对质。他必须撕开那层面具,看清背后的真相。
否则,他不仅会彻底失去梦中那个支撑了他整个青春的影子,也可能永远失去现实中这个他同样深爱着的家和家人。
他拿出手机,找到「眠心心理诊所」的预约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
这一次,不是为了咨询。
而是为了,一场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