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长泽那年位极人臣。
他遣人来接家眷入京。
可出发那天,他带走了所有人。
包括那条看门的大狗。
唯独我,他让小厮留下了一封退婚书和百两金。
“我家大人说了,这些年多谢娘子照拂,这是给您的酬劳。”
左邻右舍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他们不知道,这是我上辈子求来的。
这一世,他做权贵臣,我做卖酒娘。
不必结成怨偶,互相折磨。
我挑着酒担出门摆摊的时候。
旁边卖菜的几位大娘眼中满是惊奇。
“铃娘子,你都要跟着孟大人进京做贵夫人了,怎么今日还出来卖酒呀?”
“是啊,孟大人如今风头正盛,铃娘子,你日子马上就要好过了。”
几人满脸笑意地打趣着我。
她们口中的孟大人,正是我的未婚夫——孟长泽。
五年前,他前往京城参加科举考试,高中状元。
天子对他委以重任,多年来他都没能归家。
就在不久前,他派人送信回来。
信上说,要接家眷进京,让一家人团聚。
短短时间内,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在山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以为,我肯定也会跟着进京。
然而,他们想错了。
这一世,进京的家眷里,不会再有我的身影。
我低头摆弄着酒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轻声解释道:
“前两天刚酿好的酒,没办法带走,就只能卖掉啦。”
这是我的心里话。
毕竟进京的路途遥远又颠簸,这些酒根本经受不住。
几位大娘表示理解,还热心地帮着我一起吆喝。
往常要到傍晚才能卖完的酒,今天不到傍晚就被抢购一空。
“铃娘子,你进了京,可别把我们忘了呀!”
临走之前,她们挥舞着手中的帕子,仔细叮嘱着我。
和上辈子的情况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世,我没有笑着点头答应,而是挑着酒担回到了孟家。
门口的大黄看见我,兴奋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它一下子变得比在我记忆中活泼多了。
我把从王屠夫那里要来的碎骨头丢到它面前。
经过孟家前厅时,我刚好看到孟婉儿正在指挥下人搬弄花草。
“你们都要小心点,那些花,我可是要带到京城去的。”
一旁的孟母一边打着络子,一边打趣她。
“等到了京城,你想要什么花,让你哥哥帮你找就是了。”
“那可不一样,这些都是我亲手种的。哥哥,你说呢?”
被孟婉儿唤作哥哥的男子站在屋檐下面。
他气质沉稳,犹如松竹一般挺拔。
眉眼带着清冷严峻的神情,颇具几分权臣的威严。
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孟长泽。
未入仕途之前,他便是城中远近闻名的才情公子。
后来,他一举考中三元,高中进士。
大家都说他前途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确实如此。
上一世,他成为了内阁首辅,还是两代帝师。
其地位仅次于天子,高高在上。
现在的他,虽然还没有达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但也是朝中新贵,是天子身边的近臣。
“随你。”
孟长泽嗓音清冷,如檐角坠落的碎冰。
话虽淡薄,却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放纵。
似荒原上一星半点未散尽的暖意,不易察觉,又悄然存在。
见他应允,孟婉儿的笑容霎时明媚三分。
像春日乍开的桃花,娇俏里掺了三分得意。
她对着孟母狡黠一眨眼,分明在说——
【有哥哥护着我,谁敢惹我?】
这一幕轻快得像檐下风铃的碰撞声。
孟母被逗得轻笑出声,堂前风过,春意融融。
我驻足廊下,驻足的不是眼前的温馨。
而是心底翻涌的苍凉。
曾几何时,孟家这样的笑容早已远去。
记忆中只余孟母枯坐空庭,临终前攥着绢帕,哭喊着“吾儿蒙冤”。
还有孟婉儿独守灵堂时,眉眼低垂如霜打秋叶。
这一世,她们可会绕过那些暗礁?
可还能躲开命运的倾覆?
我怔怔望着那一室融融暖光。
终究只是匆匆一瞥,转身欲走。
却不知,是孟长泽天性警觉,还是多年伴君而生的本能,
他的目光陡然如寒潭骤起涟漪——
锐利,幽深,直刺而来。
我来不及退,避无可避。
冷意撞上眉心,仿佛被毒蛇盯住的瞬息。
我呆在原地,神思恍惚。
上辈子的他,历尽宦海浮沉,贬谪三回,又三回踏青云。
眉眼染尽沧桑,心肠冷得像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旁人稍近半步便如临深渊,连气也不敢多喘。
可如今的他……
明明不过弱冠年纪,眉目间竟已有了几分那样的锋芒。
孟婉儿先发现他注视着我。
小姑娘像撞见新鲜事的雀儿,蹦过来拉我的手。
“嫂嫂?”
和孟长泽的沉冷不同,她眉眼间是清亮亮的欢喜,
仿佛春溪撞上鹅卵石,溅起细碎的光。
父母亡故那年,我被孟家收留。
初来时战战兢兢如林间幼鹿,总缩在廊柱后不敢多言。
唯有孟婉儿敢凑过来——
“姐姐姐姐”地缠着我,像棵晒太阳的小向日葵。
后来孟母笑着纠正:
“这姑娘是要给你哥当媳妇儿的,该叫嫂嫂。”
她却不以为意,仍是脆生生喊。
那年我不过十三,尚未通晓人事,却懂得这声称呼的分量。
可这些年……
我待她如亲妹,她待我如亲姐。
旁人眼中的“未亡人”,于我们只是“姐姐”。
可如今,她偏在这人面前喊出口。
我心头猛跳,像被细针扎了。
——今生,我注定做不成她嫂嫂了。
“嫂嫂!”她仍浑然未觉,笑吟吟拉着我的袖子。
“你瞧瞧我可落下了什么?”
我挣不脱,只能由着她将我拽进堂屋。
“妆匣可带了?”我随口问。
“哎呀!当真忘了!”
她一拍额头,像只受惊的蝴蝶般轻盈跑开。
我望着她蹦跳的背影,忽觉眉心隐隐发烫。
孟母缓缓放下手中的物件,脚步轻盈地朝我走来。
“铃儿,你回来了?”她声音柔和,眼神里满是亲切与慈祥。
孟长泽不在的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彼此相伴。曾经,她待我如亲生儿女一般。
她会细心地为我梳头,精心地为我裁衣。每到雨夜,听到我害怕雷声,她总会与我同眠,轻声安抚,直到我安然入睡。
然而上辈子,孟长泽几次遭贬。那段日子,她整日忧心忡忡,满心怨怼,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若是长泽能有个家世显赫的妻子就好了,起码岳家能帮衬,他也不至于求路无门。”我明白她只是无心之言。
可日子久了,这些话像尖锐的刀子,一次次刺痛我的心。
要不是那一纸婚约束缚……
其实,以孟长泽的才华,本应成为京城某位贵人的乘龙快婿。如此,他仕途定会一帆风顺,前程似繁花般灿烂。
好在如今,孟长泽衣锦还乡,孟母满面春风。儿女都在身旁,一家人其乐融融。接下来,她尽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孟母关切地问了我几句,又赶忙问我饿不饿。
“我给你炖了燕窝银耳羹,这就去给你端来。”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在她离开前,还朝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留出空间,让我和孟长泽多相处相处。
可她哪里知道,上辈子我和孟长泽一同度过了四十年。岁月磨平了一切,往昔的情窦初开、少女怀春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只剩下心如止水的平静。
孟母脚步轻快地走远了,我来不及阻拦。
就在我无奈之时,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抬眼望去,是孟长泽。
“……大人。”
“你叫我什么?”
上一世成婚之后,我这一声“夫君”叫了一辈子。
这一世,我们尚未成婚。按理说,我该像小时候一样唤他“长泽哥哥”。
然而此刻,心态已然转变,这般亲密又暧昧的称呼,我实在叫不出口。
称他一声“大人”,自是最为稳妥。
只是有些纳闷,孟长泽怎会纠结这个称呼呢?
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忽然沉了几分。
许久之后,我才听到孟长泽开口:
“去哪了?”
他问。
这声音,竟与他上辈子审犯人时的口吻有些相似,令人莫名感到压迫。
我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虽说我和孟长泽已做过一世夫妻,可不知为何,我对他始终心存几分敬畏。
他年长我六岁。在我还是个娃娃脸,稚气未脱的时候,他便是沉稳内敛的年轻人模样。
未成亲前,我虽以未婚妻的身份寄居在孟家,可孟长泽待我,和对孟婉儿没什么两样。
既有兄长的严厉,又有兄长的关怀。
可我身为孤女,既无法像妹妹那般与他亲近,也没办法以妻子的身份与他亲密。
后来他身居高位,如檐上月,山巅雪,愈发让我仰望而不可触及。
前世,我们虽是夫妻,却从未走进彼此的内心。
“出摊去了。”我轻声回应。
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依旧没有移开。
前厅并非安静之所,来来往往的下人正忙着搬东西。
然而,就在我和孟长泽之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声音统统隔绝开来。
这场景,不禁让我想起上辈子与孟长泽相处的日子。
彼时,孟母已经离世,孟婉儿也已出嫁。
孟长泽历经三次被贬,起复后连升三级,却越发清冷沉默。
我有心让他开怀放松,可我们历经诸多变故,早已貌合神离。
很多时候,我们就像此刻这般,相对而立,无话可说。
我觉得孟长泽和我在一起时,挺无趣的。
故而上一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暗自发誓:
若能重来,我绝不入京,做我的卖酒娘,让他做他的权贵臣,从此各不相干。
我猜想,倘若孟长泽也有机会重生……
他或许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见孟长泽许久未作声,便打算退下。
却没料到,他突然开口问道:“那日的事,你有何打算?”
他的声音略微低沉,我瞬间一愣,赶忙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事。
自从我回来后,一切都如同前世那般按部就班地推进着。
唯一不同的便是,孟长泽归家的第三日。
我听闻了他与心腹的对话。
倒也不能算我故意偷听。
是孟母一心想促成我和孟长泽的感情,好将我们的婚事尽快提上日程。
于是,便安排我给孟长泽送点心。
就在孟长泽的院门外,心腹的声音悠悠传来:“大人刚刚为何不跟老夫人说明婚约一事?内阁首辅有意将千金许配给大人。可若是他知道大人家中还有一个未婚妻……”
“这些年我未在母亲身边,是霖铃替我尽孝膝前,此时提出退婚,实在非君子所为。”
孟长泽的院子中央有一方莲池。
即便他不在家,我每年也都精心打理着。
此时正值夏日,莲叶层层叠叠,田田如盖,清幽的荷花香气扑鼻而来。
不远处的柳树下,我曾埋下两坛酒,那是准备贺他高中的。
但这个时候的孟长泽应该还全然不知。
他正静静地站在池边,从京城带回来的心腹站在他身后。
在孟长泽话音刚落之后,心腹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那大人此次进京,可要带铃姑娘?”
……
孟长泽陷入了沉默。
院门外的我,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因为我分明记得,前世并没有这番对话。
孟长泽向来守信重诺,他把我一起带去了京城。
后来,他更是不顾京城中众多贵女千金的倾心与惋惜。
执意用八抬大轿将我娶进家门。
那时候,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
京中各大说书楼都在热热闹闹地议论着。
前程似锦的孟长泽,竟娶了一个卖酒女为妻。
难道是我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
亦或是说……其实前世也存在这些对话,只不过我未曾知晓罢了?
原来,这个时候的孟长泽也在纠结。
纠结着该不该带我进京。
他虽然没有明确表明去或留。
但前世我和他朝夕相伴了几十年。
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孟长泽这次,怕是真的不想带我去京城了。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不禁有些懊恼。
原来如此,早知如此的话……
我正沉浸在思绪中,完全忘记了是否该进退。
直到有下人从旁边经过,出声打破了我的思绪。
也就在同时,里面的人也发现了我。
那日,孟长泽也同此刻一般站在我面前。
他已然知晓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看向我的目光中,透着凝重,满是难以分辨的情绪。
而我,在一番思索之后。
觉得应该做出一个羞愤的反应,以此来维持自己最初的为人设。
于是,当天我便落荒而逃了。
孟长泽还以为我是刻意躲着他。
但进京的日子日益临近,今日又正好碰面。
以孟长泽的心性,想必是会堵着我,把事情说个明白的。
一切恰到好处。
其实这几日,我把那日该思量的,都想清楚了。
前世若我能早有预料,
必定会多几分识趣。
原本我还在为如何拒绝和他们一同进京而烦忧。
既然这一世的孟长泽早就心意已决。
如今倒也算是一种两全之策。
「大人既然问了,那我绝不会让您为难。」
我望向孟长泽,
目光里透着坚定,又带着清冷。
「霖铃才学浅薄,自知难以与大人相配,如今这与大人之间的婚事,就此作罢。
从此往后,男女婚嫁,各不相干。」
话一说完,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一片寂静。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孟长泽的眼神骤然变得晦暗不明,身上的气息也渐渐加重。
我正疑惑不解时,
头顶传来一道如美玉般清冷的声音。
「霖铃,你从前绝不会说这般贬低自己的话。」
孟长泽开口说道。
「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怎么会这样?!
我震惊地抬眸,本能地想要往后退。
可孟长泽的动作比我更快。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神色和动作间,隐隐有禁锢我的态势。
要不是后面孟婉儿突然出现,
我都感觉自己无路可逃了。
「嫂嫂,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呀?」
孟婉儿之前有个喜欢的小物件放在我这儿,
她想带走,便央着到我这儿来拿。
她见我的院子干净整洁,
没有一点儿收拾东西该有的杂乱,一脸困惑地问:
「我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她左右瞧了瞧,看到我放在柜子里的那个小包袱。
「嫂嫂,你就这点东西呀?」
我轻轻点了点头。
孟婉儿一脸疑惑不解,但很快就好像明白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你马上就要做哥哥的新娘子了,到时候进京,让哥哥给你买新的,是不是?我刚刚都看到了。」
孟婉儿的语气里满是揶揄。
「……」
哪有这回事,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我没心思向孟婉儿解释,
此刻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番心惊肉跳之中。
自从决定了不进京之后,
我把这几日卖酒赚的银子都攒了下来,
为自己做些打算。
本来想着趁着还有时间,慢慢思考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结果孟长泽回来了这一档子事,打乱了我的思绪。
而我心里还在顾虑的是……
我该怎样跟孟母解释,又怎么才能说服她让我独自前行。
我正纠结的时候,
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姑娘,请问孟家该往哪儿走呀?」
第二天出摊的时候,我的摊子前停了一辆询问路的车马。
撩起车帘,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后给她指了路,随后就盯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一直看着。
和我不相上下的,还有隔壁摊位卖菜的大娘。
「乖乖,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呀?简直就是天仙下凡呐!」
她惊叹地说道。
她认不出如此美艳端庄的女子,
可我却认得。
她是孟长泽的心腹口中,
那位内阁首辅有意许配给孟长泽的千金——沈明珠。
也是上辈子,孟母一直念叨着,
要是孟长泽能有个在仕途上能有力相助的妻子,说的就是她。
前世进了京城我才知道,
内阁首辅的千金沈明珠倾心于孟长泽,有意招他为婿。
只不过孟长泽以家中已有未婚妻为由,拒绝了。
但沈明珠对孟长泽情根深种,痴痴等待多年,
甚至孟长泽被贬官两次,她也不在乎。
京城的人都感慨这位女子情深义重,纷纷为她和孟长泽有缘无分而感到惋惜。
还有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还为两人写了续写姻缘的话本子。
在他们的故事里,
我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糟糠之妻,
而是那个破坏才子佳人美好姻缘的讨厌之人。
沈明珠怎么来了?
我的疑惑像一团乱麻,越缠越紧。
收摊回家,刚跨进门口,孟婉儿就像一阵小旋风似的飞奔过来。
“嫂嫂!家中来了个沈小姐,你快去看看呀!”孟婉儿那着急的语气,仿佛在偷偷告诉我……
“有人跟我抢孟长泽了。”
我被孟婉儿拉着往里走。
还没到前厅,就听到堂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我抬眼望去,只见沈明珠正和孟母有说有笑。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两人竟像相识多年一般亲切。
孟长泽不在,估计还在府衙忙公务呢。
孟婉儿故意咳嗽了一声,这才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我瞧见孟母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紧接着又恢复了那副和蔼的模样。
“儿啊,你回来了?”孟母的话里似乎透着几分心虚。
沈明珠突然“咦”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
“这位姑娘不就是向我问路的姑娘吗?孟伯母,原来她也是孟家的人呀?!”沈明珠这一句话,明摆着是在试探我和孟长泽的关系。
孟母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向来在外人面前对我赞不绝口的她,此刻竟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赶忙解围道:“我叫霖铃,是孟家远房的亲戚。小时候逃难来到这儿,是孟姨收留了我。”
“亲戚?”沈明珠挑了挑眉。
“嗯,孟长泽也是我兄长。”我面不改色地说道。
沈明珠眼底的试探之意在听到“兄长”二字后,立刻变成了明媚的笑容。
“原来是霖铃妹妹。”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那亲昵的模样,就像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我的指尖一阵发冷,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辈子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
虽然次数不多,但每一面都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面,是在孟长泽初次被贬的时候。
他带我参加首辅沈大人的寿宴,沈明珠就像一只高贵的天鹅,优雅而贵气地走到孟长泽面前。
“孟大人,这就是你夫人?”沈明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
“是。”孟长泽简洁地回答。
沈明珠冷笑一声,“你就是为了娶她,甘愿惹恼我爹,被贬岭南受罪?”
那时我已经听说了她和孟长泽之间的那些事儿,知道他的第一次被贬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我。
沈明珠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双眸明亮,眉眼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但那眼底眉梢的倨傲和打量,就像一把刀子,让我自惭形秽,浑身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孟长泽第二次被贬时达到了顶点。
沈明珠上门来说自己有办法让孟长泽免受贬谪之苦,可条件却是……
“只要你自降为妾,让孟长泽娶我进门,我便让爹爹上奏,求圣上收回成命。”她高高在上,像看蝼蚁一样俯视着我。
当时孟母还对我有舐犊之情,她毫不犹豫地护住我,厉声呵斥沈明珠趁人之危。
沈明珠气得满脸通红,扬言总有一天我会求她。
没想到,她竟然一语成谶。
孟长泽第三次被贬的时候,孟母终于扛不住那无尽的担忧,拉着我一起跪在沈明珠面前,求她为孟长泽求情。
沈明珠却提出了一个让我心如死灰的条件:“我要你为奴三年,供我驱遣。”
我咬着牙答应了。
整整三年,我卑躬屈膝,只为替孟长泽求得一丝生的希望。
可命运弄人,孟长泽还没回来,孟母就因为过度担忧而郁郁而终。
从此,我和孟长泽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了。
如今,我望着昔日仇人满脸亲和可人地朝我微笑。
只觉浑身一阵发寒。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
此生,我只渴望求得一份安稳。
再也不想过上辈子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我暗暗思索,只要我不嫁给孟长泽,不去京城。
前世诸多悲剧,想必都能一一避免。
孟长泽会娶到与他琴瑟和鸣、家世显赫的沈小姐,也无需遭受贬谪之苦。
孟母也不会因孟长泽三次被贬,求助无门而郁郁而终。
原来,前世的一切。
只需我退让一步,便能皆大欢喜。
如今,沈明珠不仅对我毫无敌意。
还热络地主动向我介绍起自己。
随后,她的话锋一转,又谈起了孟长泽。
她说道,孟长泽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
首辅大人对他十分看重。
而这一次孟长泽能够衣锦还乡,还是首辅大人点头应允的呢。
她言语间满是对于孟长泽的赞美。
时不时还流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羞。
孟母在一旁瞧着,心中欢喜与骄傲交织。
既有对孟长泽受京城贵女青睐的得意。
又悄然生出一丝惋惜。
显然,这惋惜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我和孟长泽有婚约。
以沈明珠的身份和才貌,无疑是配得上他的最佳人选。
我心中洞若观火,却不欲拆穿,只静静等待时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
孟母便派人寻到了我。
「孟姨。」
我轻声应道。
「铃儿,来。」
孟母满面热情,亲热地拉着我的手。
她新寻得几匹上好料子,说要给我做身新衣裳。
此时正往我身上比划着。
「孟姨,我打算去酿酒,穿这些恐怕会多有不便。」我略带羞涩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如今正值青春年华,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
孟母笑着说道,可忽然间,她收敛了笑容。
眼神闪烁不定,几番变化。
我敏锐地察觉到,她有话要讲。
果然,不一会儿,孟母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满是感慨,落在我的身上。
「铃儿,这么多年,多亏有你。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了。」
我微微垂眸,静静聆听,又听她继续说道。
「若你不嫌弃,不如我认你做义女?以后,咱们就是真正的母女,我一定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母女……
我心中猛地一紧,意识到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目光平静地看着孟母,试图探寻她的心意。
只见她眼底那抹笑意,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面具遮住。
带着几分心虚与脆弱。
但终究,有什么东西促使她继续开口。
「铃儿,不瞒你说,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长泽被贬,我们母子骨肉分离,到死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和前世如出一辙。
孟母一声叹息,满心唏嘘。
如今,孟长泽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官场沉浮,处处明枪暗箭。
要是他有个强有力的后盾,
即便出了事,也能有说话的地方。
而沈明珠的出现,让孟母好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比起那些能为儿子锦绣前程添砖加瓦的京城千金,
此刻,她心中的天平正缓缓倾斜。
只是不知道,在那个梦境里,
她有没有瞧见我的悲惨遭遇?
前世的经历,我早已刻骨铭心。
所以当孟母说出那番话时。
我内心毫无波澜,反而觉得轻松许多。
见我迟迟未作回应,孟母愈发心虚,目光闪烁不敢与我对视。
“我……我胡言乱语了……”
“无妨。”
对上孟母惊愕的神情,我淡然一笑,轻声说道:“孟姨,若非您当年收留,霖铃还不知要在何处受苦。”
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情谊深厚,虽说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收养这些虚礼,实在不必了。
孟母被我的善解人意深深触动,眼眶渐渐泛红。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承诺定会为我寻一良人,不负我这些年的付出。
离开孟母的院子,我恰巧碰到归来的孟长泽。
他步履匆匆,我们在庭院回廊不期而遇,同时停下脚步。
孟长泽的目光穿过长廊落在我身上,而后迈步走来。
“大人。”
“沈明珠来了?”
“嗯。”
“她可有为难你?”
孟长泽眉头轻皱,沉稳的面容下难掩关切。
我愣了一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时孟长泽终于知晓我为他所做的一切。
因孟母离世,我们心存隔阂,分居一年后。
某日孟长泽下朝归来,径直来到我的院子。
洒扫的婢女吓得惊慌失措,我也是满心诧异。
“大人……”
孟长泽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在我满心疑惑的目光中,他猛地握住我的手。
“霖铃,你从未告诉我,你的手不能再酿酒,是沈明珠所为。”
我心中一惊,想要抽回手。
可孟长泽动作更快,紧紧握住。
我瞥见他眼眸深处泛起红晕,隐隐有水光闪烁。
上辈子进京后,我凭借一手精湛的酿酒技艺,在贵人圈中小有名气。
孟长泽第二次被贬岭南,我毅然跟随他一同前往。
岭南气候湿热,我用瓜果酿出的酒清甜宜人,香气扑鼻,引得众人争相品尝。
后来,我将这酿酒手艺免费传授给岭南贫困的百姓,教会他们一技之长。
此事还引得岭南官员专门上书,为我请功,也为孟长泽的政绩增添光彩。
后来孟长泽第三次被贬,我留在京城。
沈明珠让我做她的奴仆,那三年听闻此事。
她竟让我在大冬天凿冰捧雪酿酒,说这样酿出的酒更有滋味。
京城冬日,滴水成冰,我的手生满冻疮。
疮口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最后留下后遗症,时不时颤抖。
别说酿酒,就连稍重一点的东西都提不起来。
孟长泽也曾询问我,为何不再酿酒。
但那时他的恩师尚未致仕,沈明珠的夫家也是权贵。
即便孟长泽知道缘由,又能如何?
我不想提及往事,便对他说:“都过去了。”
我以为过去了。
可孟长泽似乎从未放下。
两年后,内阁首辅致仕,位置空缺。
孟长泽升任新的首辅。
没过多久,沈明珠的夫家因贪污受贿,被流放边疆。
沈明珠来求孟长泽。
希望他为夫家向圣上求情。
当时孟府大门敞开,孟长泽负手而立。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容憔悴、尽失往日光鲜的沈明珠。
“当日你折辱我妻子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
沈明珠惊愕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
我不禁想起了前世。
我和孟长泽都陷入了沉默。
这几天,对于孟长泽重生这件事,我早已从最初的震惊,渐渐变得坦然接受。
只是我心里一直好奇,孟长泽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人不必多虑,这一次我与沈小姐毫无冤仇,她没理由为难我。」
孟长泽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眉头紧紧皱起。
他似乎还有话想对我说。
只是我们之间,彼此沉默生疏的时候太多了。
他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去找母亲了?」
「嗯。」
「她说了什么吗?」
不愧是母子,孟长泽显然很清楚孟母的习性。
他担忧地看向我,似乎生怕孟母又在我面前说了些什么。
「没有。」
我回答道。
但孟长泽显然不信。
……
几天后,沈明珠又来了。
她这次离京,是回乡探望外祖。
如今探望结束,正巧途经山城。
想着回京时正好能和孟长泽同行,也算是有个照应。
这理由听起来十分合理。
于公于私,孟长泽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沈明珠便找了个借口多逗留了几天。
但她在此地也没有熟悉的人。
孟长泽回乡后,时常被府衙的人请去当值。
沈明珠觉得无趣极了,便偶尔来孟府串串门。
孟母见沈明珠喜欢亲近自己,心里也欢喜得很。
两人各自都怀着心照不宣的心思。
如今一拍即合,相处得十分融洽。
那日,我卖完酒回到孟家。
沈明珠还在。
她看见我,惊讶地「咦」了一声。
「霖姑娘,你回来啦?」
「沈小姐。」
「孟伯母说霖姑娘酿得一手好酒,我来了这几天,还没尝过呢。」
沈明珠目光含笑,落在我的担子上。
可惜我今日的酒都卖光了,也没有再酿新的。
「倒是我没这口福了。」
沈明珠有些失望。
孟母见状,连忙拍着她的手安慰。
「家中还有呢,家中还有。霖铃,当初长泽上京,你不是在他院子里埋了两坛陈酒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
孟母让我把那两坛陈酒挖出来。
说完后,她便不再看我,而是笑容满面地握着沈明珠的手说道:
「这酒本是为了庆祝长泽高中准备的,今日喝了,也算是双喜临门。」
孟母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
沈明珠闻言,脸上泛起一丝含羞带怯的红晕。
我回到孟长泽的院子,把那两坛酒挖了出来。
沈明珠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尝过我酿的酒后,她笑着看向我。
“霖姑娘,你酿的酒比我府里酒娘酿的还好呢。真不知道你要是去京城,愿不愿意到我府中,教教我府上的酒娘呀?”她询问着。
似乎是真的希望我去京城。
孟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轻轻浅笑回应:“沈小姐若是喜欢,我把方子抄一份给沈小姐,照着这个方子做出来,味道也不会差的。”
“至于京城……霖铃承蒙孟府收留,心中感激。如今大人前程似锦,霖铃不敢再添麻烦了。我已经和孟姨商量好了,以后就留在这儿。”
听我这么一说。
沈明珠满意地笑了笑,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她开始拉着孟母,说要聊聊这儿的风土人情。
孟母松了口气,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平静地扯出一抹笑容,正打算退下,给这对即将成为婆媳的人留出空间。
没想到,孟婉儿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
她一边跑,一边喊我:“嫂嫂,嫂嫂!我买到你爱吃的白糖糕啦。”
“……”
堂中的孟母脸色瞬间变了。
沈明珠的表情僵在脸上,眼底的笑意慢慢消失,变得冰冷。
沈明珠面色阴沉地离开后。
孟婉儿被孟母狠狠地斥责了一顿。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以后不准在外人面前叫我霖铃嫂嫂,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孟母气得说道。
孟婉儿瑟缩了一下,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忘性大,一时改不了口的无辜模样。
孟母恨铁不成钢。
教训完后,似乎又想起我还在这儿,刚刚她那气愤的样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另一面暴露了出来。
她目光复杂又带着歉意地看向我。
“铃儿,孟姨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其实是不是,我真不在意。
我转身离开,孟母欲言又止,一边内疚,一边又生气地打了孟婉儿几下。
回到院子后不久。
孟婉儿来找我。
“嫂嫂。”她笑嘻嘻地探出脑袋。
我看着她从小长大,心里自然生出宽容。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她虽然冒失,但不会像今天这么莽撞,不然早在我第一次见沈明珠的时候就开口了。
孟婉儿撇撇嘴:“我知道沈小姐喜欢我哥哥,娘也想要沈小姐嫁给我哥哥,可我不想让她当我嫂嫂。”
我诧异地看向她。
孟婉儿接着说:“那日你和娘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卖酒供哥哥上京,又养着我和娘。现在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我怎么可能让娘把你赶走?这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吗?”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在我心里,你才是我唯一的嫂嫂。”
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我心生感动,但还是告诉她:“可婉儿,我不能做你的嫂嫂。”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哥哥?”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孟婉儿就迫不及待地说。
“可哥哥是喜欢你的,嫂嫂。我能看出来!”孟婉儿肯定地说。
果然如此。
孟婉儿今天这么做,肯定是孟长泽在背后指点了。
我叹了口气。
可我和孟长泽,不是仅仅因为喜欢就能在一起的。
孟婉儿不懂。
我把她送回她自己的院子。
想着去找孟长泽把事情说清楚。
但下人说他在孟母的院子。
于是我又转道去了孟母那里。
还没进门,就听到孟母的声音。
“我能不知道这对铃儿不公平吗?可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是要走仕途的人,那沈姑娘喜欢你,她父亲又是大官,你娶她……”
“母亲,当年入京的时候,您告诉过我,不管高中还是落第,都不能忘记昔日之人的恩情。这些年,我一直没忘,可您忘了。”是孟长泽的声音。
内庭一片寂静。
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孟母啜泣的声音。
孟长泽怅然地说:“母亲,我是真的想娶霖铃。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话听到此处,我进退两难。
就在我犹豫的刹那。
孟长泽现身了。
他瞧见我,眼中满是诧异。
不知我究竟听去了多少。
回程的路上,孟长泽落后我半步。
他那修长如竹的身影,与我近在咫尺。
夏日微风带着凉意,静夜悄然无声。
我不禁想起孟长泽首次被贬之时。
同样是个夏夜,他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在院中踱步。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温了一壶酒给他。
细细想来,我与孟长泽最为亲近的岁月,皆在他两次被贬的年头。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一直存疑的问题。
“你何时回来的?”
“两年前。”
我有些意外。
没想到孟长泽竟比我早归这么久。
“霖铃。”
孟长泽的身影来到我面前。
我被迫停住脚步,抬眸望向他。
孟长泽说道:“随我回京城吧。”
自他归来,便一直在谋划前路。
他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
就连沈明珠这个几番给他使绊子的人。
他也在第一时间布局,让恩师早早为沈明珠定下了亲事。
正是沈明珠前世的夫家。
不过此时的沈明珠,对孟长泽仍心存爱慕。
她不甘心,便借口探望外祖。
跑到孟长泽的老家,意图探听情况。
倘若孟家有迎娶她为妻之意。
她也不介意央求父亲退婚,转而嫁给孟长泽。
我就明白这一世的沈明珠怎会突然出现。
原来是孟长泽从中干预。
他本想着解决沈明珠的事后。
后续我们入京的路途便会顺遂许多。
可这段日子,孟婉儿和孟母。
收拾好的物品早已堆满厢房。
唯独我,毫无动静。
孟长泽敏锐地洞察到我的意图。
他再次笃定地说道:
“跟我回京城,这一回,我定会护你周全,不会再让你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孟长泽言辞恳切,目光深情。
我很少见他如此动情的时候。
印象深刻的几回。
一是我身体亏虚,郎中说这辈子无法生育。
二便是我濒死之际。
孟长泽紧紧搂着我,他向来情绪内敛。
官场沉浮几十载后,更是如此。
可那时,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霖铃,莫要离开我。”
我们相伴四十余载,从未有过子女。
孟长泽说,有彼此就够了。
这四十多年的相守岁月,绝非虚言。
换做他人,定难以割舍。
然而……
“孟长泽,我不想再嫁给你了。”
我承受不住高官夫人的名号。
凤冠霞帔,锦衣华服太过沉重。
它将我束缚。
孟长泽或许明白。
但重活一世,他似乎比上一世还要执着。
“可你当初说过,嫁给我,你很开心。”
孟长泽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渐轻,带着些许颤抖与难过。
“这种开心,我已经体验过了。”
前世,我为孟长泽喜而喜,忧而忧。
这一世,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我们已然历了至亲至疏的几十年岁月。
如今相忘于江湖,才更适合我们,不是吗?
那日之后,我很少再见到孟长泽。
进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可他却没有一点出发的迹象。
孟母看出了他的心事,亲自上门向我道歉。
“铃儿啊,之前是孟姨我一时糊涂,现在你跟我们一起去京城吧,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沈明珠自从那天离开后。
第二天就气冲冲地独自回京了。
我原本还担心她会再给孟长泽使坏。
可后来转念一想,孟长泽既然能重来一次。
肯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孟姨,其实那天你做的梦都是真的。”
我开了口。
孟姨听后,满脸都是震惊的神情。
从那之后,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等到京城的催召令一下来。
孟长泽只能启程出发。
他又来到了我的院子。
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我酿新酒。
“之前埋在你院子里的酒,被沈明珠给喝了,现在只剩下一坛了。等这些酒酿好,估计要到明年春天了。”
孟长泽的眼神微微触动,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霖铃,我带不走你了吗?”
“孟长泽,比起孟夫人,我还是更喜欢做铃娘子。”
我当然是相信孟长泽会让我过得比上辈子更好的。
但没有孟长泽,我同样能好好生活。
“到时候大人回乡,我会给大人留两坛。”
孟长泽没有说话。
他心里清楚,我虽然很好说话,但性子倔强得很。
一旦决定了的事,就算是他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
出发那天,孟府的车队浩浩荡荡。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哎呀,你们看啊,这孟家现在可不得了,出了个大官呢!”
“是啊是啊,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四周都是人们的议论声。
平常和我一起摆摊卖菜的大娘也挤在人群里,满脸都是新奇和羡慕的神色。
“哎,铃娘子在哪里呢?”
她们正四处寻找着我的身影。
直到看到我和孟母等人一起走出府门。
“嫂嫂,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进京吗?”
孟婉儿昨天晚上才得知我不跟着进京的消息。
已经哭了一场,此刻眼睛还肿着呢。
我轻声安慰了几句,目送她和孟母上了马车。
孟长泽从后面走了过来,站到我身旁。
“霖铃,我走了。”
“大人一路保重。”
孟长泽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跟着众人走了。
“奇怪啊,铃姑娘怎么不跟着一起走呢?”
“是啊,难道孟家不带她走?”
“唉,这可真是造孽哟。”
看到我还站在孟府门前。
人们投过来各种探究的目光,渐渐地,那些目光里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我却不为所动。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就是我想要的。
眼看着马车转过了街巷的拐角,正要进门。
“铃姑娘。”
孟长泽的心腹回来了。
他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礼,递给我一封信。
“这是大人为娘子留下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字体刚劲有力,可停顿之处却有浓浓的墨迹。
这是一封退婚书。
“我家大人说了,这些年多谢娘子的关照。大人为娘子留下了一些钱财,一是为了酬谢,二也是为了娘子日后傍身。”
“从今往后,娘子自由了。”
心腹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此后的许多年,我都留在了这里。
京城距离这儿千里之遥。
我与孟长泽之间的缘分,就此结束了。
(孟长泽番外)
孟长泽身居高位后,
说他生性冷情的人越来越多,
孟长泽不想解释,
毕竟这些议论与他无关,
可有时,他仍忍不住想——
若是霖铃还在,该有多好?
她总能捕捉到他的情绪,
「夫君今日又心绪烦闷?」
「哎呦,夫君今日倒心情不错?」
连他自己都好奇,
霖铃究竟如何看透他的心思?
待他问起时,
霖铃总掩嘴轻笑,不肯明说。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
原来她始终在用心凝视,
从未敷衍半分。
孟长泽初娶霖铃时,不过碍于长辈婚约,
加之她多年来为孟家殚精竭虑,
出于报恩之义,他便应承下来。
毕竟男子当以事业为重,儿女情长原该排后。
直到他被贬,霖铃执意随行,
「你是我夫君,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其实她大可不必,
以孟家女眷身份,完全可在京城等候,
可她偏不,执拗得让人无法拒绝。
初至偏远之地,孟长泽终日郁郁寡欢,
壮志难酬如利刃穿心,
复杂人情更令他辗转难眠。
反观霖铃,反倒活得有滋有味,
总能发现新奇事物:
「夫君快尝尝新酿的果酒,
我在山上寻了野果,滋味极佳。」
她总找着法子与他亲近,
递酒盏、讨意见,絮絮叨叨个不停,
渐渐的,孟长泽心底竟起了涟漪。
他后来常想——
纵是贬谪一世,有她在旁,
天涯海角都不再孤寂。
第二次被贬至岭南,
霖铃竟有孕在身,
偏那地方苦寒,物资匮乏。
待产时她意外流产,伤了根基,
郎中说调理得宜尚有生机,
他心里明白,那是委婉说法。
霖铃白日强撑,夜里却躲在被中啜泣,
呜咽声似针尖剜心,
孟长泽生平头次痛恨被贬的经历。
他紧紧拥着她,一遍遍低语:
「无妨,无孩儿便无孩儿,
咱们有彼此便足矣。」
情浓时,他暗自发誓:
此生所有柔情,都只予她一人。
第三次被贬时,
他执意将霖铃留在京城,
原是为护她周全,
未料想此举竟成憾事。
他只得知母亲离世、
归来时妻子仿若陌路。
几载光阴,竟将关系剥蚀殆尽。
直至某次官宴微醺,
听同僚酒后失言,
他方知霖铃这些年遭受的屈辱。
那一刻,恨意翻江倒海——
要站到何种位置,才能护她无虞?
待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
他终究问错了问题。
满腔恨意蒙蔽双眼,
这些年他深陷权谋旋涡,
不惜清除异己,铲平障碍,
终成人人畏惧的权臣。
当终于坐拥至高权位,
霖铃病重的消息却传来。
他犹记得前世离别场景——
妻子枯槁的手渐渐失温,
在他怀中一点点冷下去。
他紧握那只手,
却只握住满掌空茫。
数十载权谋算计倏忽而过,
他们终究错过了守护彼此的时光。
重生归来后,孟长泽心中满是感激。
靠着前世的记忆,他精心谋划,步步为营,成功跻身天子心腹之列。
这两年间,他悉心揣测君心,将一众心腹收至麾下。更是早早地把沈明珠的婚事谋划妥当。
他曾遭遇的前世种种障碍,他皆一一除去。满心期许,只为了能与霖铃长相厮守,恩爱到白头。
如今,回乡的日子渐近。他缓缓踏下马车,目光落在人群之后。只见霖铃安静地站着。
可她神情平静,清秀的眉眼间,藏着淡漠的平和与清冷。不见一丝欢喜,亦无半分娇羞。
夫妻数十载,孟长泽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霖铃,也和他一样回到了这个时空。
本该满心欢喜的他,内心深处却莫名升腾起一抹不安。他赶忙找借口与心腹对话试探,很快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一世的霖铃,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而他的归来,不过是为了成全,更是为了见证霖铃的另一种人生。
孟长泽三十五岁那年,因调任升迁,途径故地。在城门口的酒摊上,他再次见到了霖铃。
时光匆匆,两人竟已十年未见。乍一相遇,一时间竟都愣在原地。
还是霖铃先反应过来,脸上扬起一抹笑容,轻声说道:“多年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这十年间,两人虽未曾谋面。但孟长泽对霖铃的状况并非一无所知。
当初孟婉儿的孩子满月时,家中收到了霖铃送来的贺喜信和满月酒。
那是霖铃第一次寄信过来。自那以后,每年都会有一封问候的来信。
厅堂内,孟母和孟婉儿总会争抢着看信,哪怕多年不见,对霖铃的思念也未曾减少半分。
此时,孟婉儿一边看着信,一边念叨着霖铃写了什么。
信上说,霖铃在故乡开了一家酒肆。随着品尝过她酒的人越来越多,远方的商人都慕名而来。
如今,她更是调制出了新酒,甚至还将酿制方法详细记录,传扬出去。
有人为表感激,而霖铃的话没错。离开了他之后,她过得的确很好。
孟长泽沉默不语,安静地坐在一旁。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对霖铃诉说。
可霖铃似乎有些忙。在招呼完他前面的客人后,才缓缓来到他面前,笑着问道:“大人可要尝尝我新酿的酒?”
“……好。” 孟长泽应道。
霖铃熟练地为他温了壶酒。两人像是许久未见的好友,随意地交谈着。
霖铃关切地询问了孟母和孟婉儿的近况。她的声音,清清甜甜的,宛如那沁人心脾的美酒。
孟长泽心中满是疑问,有心多问些什么。可一声“娘亲”,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霖铃脸上的笑容已然扬起,惊喜地喊道:“哎呦,酒酒去哪儿了?”
她站起身,一把将走来的扎着两朵小辫的女孩搂到跟前。
不远处,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缓缓走来。三人就在孟长泽面前,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孟长泽瞬间失语,他什么都没问,可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最后,孟长泽满心怅然地站起身,转身离去。
出发前,他忍不住掀起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酒摊上的人。
他心想,他和霖铃,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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