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是不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这样一段日子,鸿鹄志高却难遂,迷茫地过着,昏昏噩噩地耗,最终不是妥协泯然众人,就是找不到出口被生活围困。这时候家人朋友,看在眼里,哪怕不说,心里想的也是“小镇青年何必心怀远方”这样的想法吧?
这是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南非作家约翰·库切的一段话。普天之下无数的小镇青年、小城青年,大概都深有同感吧?
我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当夕阳斜照进老汽车站旁的那家修车铺,将一个青年徘徊的影子拉得老长。柏油路上,街灯渐渐亮起,最后一班开往省城的大巴正喷着青烟驶离,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这个无法走出小镇的青年,不是没有试图走出过。可是城市的霓虹太亮,亮得看不见星星;地铁太快,快得来不及做梦。那些穿着潮牌的同学聊着自己听不懂的展览,那些在社团侃侃而谈的室友有着自己从未有过的从容。这个来自小镇的青年,就像一株被突然移植的作物,在陌生的土壤里蔫了叶子。毕业时他投遍了简历,也撞遍了南墙,“小镇做题家”的信心和勇气不断被消解,太多从未接触过的生活内容涌向面前,而每月工资还不够交房租,于是他回来了。回到这个三条街就能走完的小镇,回到父亲经营了二十年的修车铺。行李卷里,塞着那本高中语文老师送的《海子诗选》,扉页上还留着“诗和远方”的赠言。四年前,老师是镇上唯一鼓励他去看看世界的人。
夜深时,他常爬上自家平房的天台。镇子的灯火稀疏,能看见完整的银河。他想起海子那句“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远方”,也许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位置,而是一种心灵能够自由呼吸的状态。“不是每个人都要往远处飞的。”母亲总这样说,往他碗里夹一筷子菜。她不懂什么鸿鹄之志,只知道邻家孩子在县城当了公务员,上周娶了媳妇;表姐在小学教书,假期带着父母去旅游。这些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日子。可是,这个小镇青年依然不甘心,酒喝到七分,梦醒在半夜,总感觉怅然若失。在镜子里面,仿佛看到人生终点。他不是不甘心平凡,而是不甘心那种未经审视、理所当然的平凡——仿佛你生来就该沿着这条被无数人踩实的路走下去,不该问为什么,不该去看路标以外的风景。
我当年也是这样一无所有却又满怀期待,一咬牙一跺脚跳上一辆绿皮火车从南方到北方、从西安到北京。我那些毕业后就星散的小学中学同学们,似乎分为三类:考出去的——车票是单程,当年行李箱塞满铺盖卷和咸鸭蛋,从此只在春节发朋友圈定位;留下来的——陆续接了爸妈班,进信用社、粮站、税局、小学,早婚生娃,再教娃考出去;出去打工的——去广州、东莞、昆山,把名字写在工厂宿舍 604 的床沿,三年一换。我们的二十多岁,大概都是在这无尽的“去”与“留”的拉锯中度过的。那时故乡还没有通高铁,无论是考上大学的人,还是出去打工的人,走的时候,我们都是坐的汽车站整点发车的长途大巴。刚开始,还有彼此消息,再后来,消息便渐渐稀疏了。只断续听说,有人毕业后留在了那座城市,有人继续考研考博去了更远地方,有人换了几份工作,似乎总不如意,而有人则漂洋过海、定居国外了。

年轻时,我们都嫌弃我们的小镇、小城太小了,小得像一口井,发誓一定要去北京、去上海,去那片更广阔的天地里,听一听历史的回响。当青春耗尽,只剩面目可憎。并不是所有考上大学或者找好工作的人,都能完全抵达自己的心理预期。那些不如意的人,有一个共同的自嘲——“小镇做题家”。那些横亘于面前的“次元之壁”,往往是“做题家”难以突破的。记得当初,我刚去北京的时候,也经常问自己,我离这个城市到底有多远。多年以后,我的结论仍然是,太远。因为当你置身于这个城市,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你所有的开心悲伤思念和爱,都会那么轻易的就被淹没,被这个2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吞吐到骨肉无存。这并非我一人之困境,而是一代又一代小镇青年出走与回归之间,永恒的命题。你我来自湖北四川广西宁夏河南山东贵州云南的小镇乡村,曾经发誓要做了不起的人,却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某天夜半忽然醒来,像被命运叫醒了。或者父母年老疾病,终要亲情牵绊、候鸟归来,或者职场打拼半生,也没能在大城市赢得一角屋檐,于是故乡的老街青石板、风雨廊、石拱桥、百年老榕树,一声声呼唤着那游子的归来。
中学班长重新组建了同学群,春节回家过年时,热情地联络大家聚会。同学重聚,几乎认不出彼此了。当年大家那股逼人的锐气被磨得平整了。去了远方的,未必过得很如意,当年心里的那头鸿鹄,早已飞累了,翅膀沾了都市的雨水泥尘,变得沉重。远方不再是诗意的召唤,而成了具体的一日三餐、同事倾轧、房价房租。留在家乡的,也有过得极滋润的。开了理发店的,将小小的店面收拾得如同艺术沙龙,和每个顾客都能聊上几句熨帖的家常;承包了后山果园的,研究直播带货,把本地的蜜桔卖出了好价钱。他们的远方,不在千里之外,就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被他们用汗水与智慧,一寸一寸地开拓出来。
也许,我们一直都误解了“远方”与“故乡”的意义。鸿鹄之志,未必在云霄之上,亦可寄于深耕之地。所谓“小镇青年何必心怀远方”,其实是个伪命题。真正的远方,不是地理的迁徙,而是心灵的维度。你可以一辈子留在生你养你的地方,却依然拥有最辽阔的精神版图。心之所向,未必是地理的位移,更是精神的跋涉与安顿——这何尝不是一种更结实的“远方”?至于同学聚会上,大家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沉稳内省,真的是“妥协泯然众人”了么?我看也未必。那只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成长。在岁月的流逝中,出走的人,慢慢将远方吸纳进了自己的生命,又将故乡沉淀为底层的基石;回归的人,当他们真正与脚下的土地和解,远方,其实一直在自己心里。
所以,那句潜藏在众人心底的判词——“小镇青年何必心怀远方”,其可悲之处,不在于它低估了青年的志向,而在于它狭隘地定义了“远方”。远方,从来不是某个特定的城市坐标,而是对更广阔生活可能性的追寻。这种追寻,可以在异乡的闯荡里,也可以在故乡的深耕中。现代生活飞速地发展,人的一辈子,再不是蜷缩在一个小村或小镇,而是可以纵横驰骋漂洋过海。然而,去也好,留也罢,每个青年心中的“远方”,本不是一条单行线。它更像这故乡那条日夜奔流的大河,其壮阔,既在于它终将奔赴的大海,也在于它沿途滋养的每一寸土地,以及河床上每一颗被水流磨得温润光洁的卵石。
而每一个青年,无论最终是渡河而去,还是沿岸耕种,其生命的意义,都在于这追寻过程本身所绽放的光芒——那光芒,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属于自己的,那条蜿蜒但坚定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