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千年暗室,一灯能明”,本是说真理如明灯,能穿透长久的蒙昧。可在明朝,被寄予“照见治世”厚望的科举制度,却把“朱熹之学”这盏灯,变成了士大夫装点门面的“走马灯”——笔下全是圣贤语录,口中尽是道德箴言,行事却与所言背道而驰。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人”在官场大行其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要理清这层脉络,得先看明朝科举的“游戏规则”。明太祖朱元璋定鼎天下后,深感思想统一对皇权稳固的重要性,干脆将朱熹集注的《四书》《五经》定为科举考试的唯一准绳,甚至下旨“非朱子之传义不敢言”。这一规定,直接将儒学的探索之路堵死,变成了“标准答案”的背诵竞赛。
八股文的桎梏,将思想的探索彻底变为文字的填空最典型的便是八股文的桎梏。士子们要想通过科举入仕,不必深究“仁”的内涵、“礼”的本质,只需把朱注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再按照“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固定格式填充,就能炮制出符合要求的文章。万历年间的学者顾炎武曾记载,有士子为应付考试,将朱注《四书》缩编成“袖珍小本”,考场之上偷偷翻阅,竟也能高中。这种情况下,朱熹之学从“修身之学”彻底异化为“应试工具”,它的生命力被抽干,就像农户为卖相给青枣喷催红剂,表面光鲜,内里毫无滋味。

士子们十年寒窗,钻研的不是“如何成为君子”,而是“如何把朱注的话说得更漂亮”。他们的文章里,“仁义礼智信”字字铿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句句恳切,可这些话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通往仕途的“敲门砖”,而非需要践行的“人生指南”。嘉靖年间的内阁首辅李春芳,科举时文章写得“醇正典雅,句句合朱注”,其中“以公心待天下,以仁心抚万民”的句子更是传遍朝野。可他入仕后,却一味依附权臣严嵩,为保官位对严嵩的贪腐行径视而不见,甚至主动为其草拟吹捧皇帝的奏疏,与文章中的“公心”“仁心”判若两人。

更关键的是,科举的“指挥棒”只考核“说”的能力,完全不检验“做”的成效。明朝科举阅卷,考官看重的是文辞工整度、引注准确度、立意贴合度,至于考生平日品行如何、是否言行一致,几乎无人过问。这种“重言轻行”的导向,催生了极致的功利主义。
成化年间的进士王越,便是典型代表。他少年时品行不端,曾因偷邻居家的鸡被抓,却在科举考场上写出“修身慎行,方为君子之基”的妙文,一举高中。入仕后,他更是将“说一套做一套”发挥到极致——在奏疏里痛斥边将贪墨,自己却私吞军饷数十万两;在朝堂上高呼“为国尽忠”,却暗中勾结宦官谋取私利。即便劣迹斑斑,可他每次上书都引经据典、言辞恳切,竟一路做到兵部尚书。反观同期的学者章懋,躬行儒学,赡养孤寡、兴修义学,可因科举文章“稍越朱注范畴”,仅中二甲,一生只做过地方小官。一正一反的对比,清晰地告诉世人:在明朝科举体系里,“会说”比“会做”重要百倍。

当“说漂亮话”成为入仕的唯一捷径,士大夫群体自然会形成“说做两隔”的生存智慧。官场之上,朱熹之学不是信仰,而是“政治正确”的护身符。上司考察下属,先看奏疏里的道德高调;同僚相处,必以圣贤语录作为寒暄的开场白。久而久之,“大话、套话、空话”成了官场通用语,谁真按“圣贤之言”行事,反而会被视为“迂腐”。
明朝中后期的海瑞,就是这种生态的“牺牲品”。他秉持“知行合一”,在奏疏里骂嘉靖皇帝“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不是空喊口号,而是真的做到了廉洁自律——官至应天巡抚,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母亲过生日才买二斤肉。可这样的“真君子”,却一生被贬谪七次,始终游离在官场核心之外。而与他同期的徐阶,文章里“忠君爱国”不离口,私下却兼并土地达二十四万亩,纵容子弟横行乡里,可凭借“会说话”“会办事”(实则会钻营),稳坐内阁首辅之位二十余年。海瑞的遭遇与徐阶的得志,恰恰印证了当时的官场生态:真诚者被排挤,虚伪者得重用。
更可怕的是,“两面人”文化会形成恶性循环。靠“假道德”上位的官员掌权后,会进一步强化“重言轻行”的规则——这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他们选拔下属,优先选“会说话”的人;制定政策,以“政治正确”为首要标准,而非实际效果。
崇祯年间,李自成起义军逼近北京,朝堂之上,官员们个个慷慨陈词,“愿与社稷共存亡”“臣愿领兵御敌”的奏疏堆成小山。可当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时,那些高呼“忠君”的官员们,转眼就排队向李自成投降。其中,曾写下“君辱臣死,此天地大义”的翰林院编修周钟,不仅主动投降,还为李自成起草登基诏书,骂崇祯“独夫民贼”。那些曾经的道德箴言,最终成了他们最讽刺的注脚。

回头再看“千年暗室,一灯能明”的古语,其实“灯”能否照亮暗室,关键不在于灯本身有多亮,而在于人们是否真的用它来照明。朱熹之学本是蕴含修身智慧的思想体系,就像一盏好灯,可明朝科举却把它变成“仅供观赏的摆件”,士子们只学“灯的样子”,不学“灯的用途”,最终让整个官场陷入“人人说灯,却无人点灯”的深邃黑暗。
明朝的教训足够深刻:任何思想或制度,若只停留在“口头”,不与“实践”结合,最终都会沦为虚伪的工具。当“说”与“做”的评价标准严重脱节,当功利主义取代价值信仰,别说培养君子,就连基本的人格底线都会被侵蚀。
就像清代学者戴震评价的那样:“以理杀人,其祸甚于以法杀人。”这里的“理”,便是被科举异化的朱注教条。它看似高尚,却成了束缚人心、滋生虚伪的枷锁。而真正的“明灯”,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的教条,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知行合一,这或许就是明朝科举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
历史是一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过去,更是我们自身。 当我们今天审视各种“考试”与“选拔”,是否也需警惕:我们是在点燃真正的明灯,还是在制造新的、更精致的“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