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知识范马新说
在孔子的弟子中,子路是最为特别的一个,在《论语》中,子路分别以不同的称呼出现了77次,远远高于其他所有弟子的出场频率,可见其地位之高。但是在这77次“出场”中,大都是师徒二人的思想和言语交锋,可见孔子对子路批评之切。实际上,孔子对子路的教育过程,比较完整的体现了孔子的教育思想和武德观。
子路名叫仲由,字子路。《尸子》里说他是“卞之野人也”,在西周时期,被称为“国人”的武装殖民者住在城邦“国”之中,既享有古典公民的一切政治权利,又承担诸如筑城、作战一类的军事义务。而住在城邦之外的平民被称为“野人”,既无政治权利,也不承担军事义务。子路就是这样一个本该一生都与“文武双全”无缘的“野人”,但此时的社会处于剧变期,争霸战争正在向着兼并战争转化,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平民开始大规模参与战争的结果之一,是最低级的军事贵族“士”和平民的界限开始模糊,有士下落进入平民,也有平民上升进入“士”这个阶层。子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民,但是又在行为和做派上具有某些“士”的特征的人。他少年家贫,但又非常尚武,经济状况改善之后,他自恃勇力,行事风格十分高调。孔子讲学时,子路前去捣乱,二人初见时,子路“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子路的冠上装饰着雄性雉鸡的长尾,身上佩戴着公野猪的獠牙做的觿,想找茬把孔子打一顿。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形象,雄性雉鸡的尾翎自古就是武将的象征,商周时期的青铜头盔的盔顶上就有专门插雉鸡尾翎的插管,至今仍能在京剧中看到这种头饰。觿是一种用动物的獠牙制作的工具,可以用来解开绳结,在先秦时期和射箭用的韘成对出现,《诗经》有云“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芄兰之叶,童子佩韘”,先秦时代的人认为,觿和韘这一对器物象征着士智勇双全的理想人格,在遇到问题时,既要有用觿(文)去剖析谜团,解开乱局的能力,也要有用韘(武)杀伐决断的能力。
可以说,子路这时的心态,和黑泽明的名作《七武士》里假扮武士的农民菊千代非常相似,他虽然没有士的出身,却在装束上尽量去贴近他想象中“士”的外形,他尚未具备士的修养和德性,却又拥有了士的武力,他既鄙视已经没落的士,又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孔子家语·好生》篇说:“子路戎服见于孔子,拔剑而舞之,曰:古之君子,以剑自卫乎?”子路拔出长剑来在孔子面前挥舞以炫耀武力,质问他,他所推崇的那种古代的君子,会不会用剑自卫呢?这显然是子路作为一个唯暴力论者,针对孔子的政治主张提出的挑衅,子路的思想在当时很有代表性,就是世道已经坏了,你们这些腐儒讲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呢,这世道唯一好使的就是拳头,我就信这个,所以他打算“陵暴孔子”,从肉体上战胜孔子的思想,来证明孔子的无用。
子路是如何从“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突然就“儒服委质,请为弟子”的?史书上对这一戏剧性的“踢馆”过程语焉不详,后世有大儒认为,孔子是用“礼”折服了子路。这个解释很牵强,从子路的角度来讲,他来寻衅的根本原因就是认为孔子的道理无用,一个坚信道理无用的唯暴力论者,专门前来证明道理无用,又怎么会被道理折服呢?从孔子的观念来说,君子能不能用暴力?当然可以,君子要掌握比一般人更高的暴力。但是君子不能二话不说上来就用暴力,要先跟对方讲道理,对方不讲理怎么办,当然是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去交流,交流之后不能一走了之,还是要讲道理,这时候对方就比较容易听进去了。物理和道理手段都用上了之后,仍然冥顽不灵的,这时候消灭他也是符合王道的,这就是论语里说的:“不教而诛之,谓之虐,教而不化,诛之,谓之王道《论语·尧曰》。”
孔子是不是用子路理解且信服的那种方式说服了他,如今已不可考,但子路拜入孔子门下后,很快就和孔子讨论了关于自己曾经信奉的“唯暴力论”的问题,《论语·阳货》里有一段对话:“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子路问“君子难道不崇尚勇武吗?”,孔子回答说:“君子的价值观重,义才是第一位的,君子有勇而无义,就会变成祸乱朝政的国贼,小人有勇无义,就会成为祸害平民的盗贼。”